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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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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协盛德军装局在天津中区最热闹的估衣街;掌柜亦姓吴,谊属同宗,所以对吴少霖格外客气,看到杨宇霆所给的存款折子,问吴少霖是要现款,还是另换存折?如果另换存折,在北京亦可取款;协盛德在北京前门外大栅栏,有一家联号,支付方便,吴少霖便留下印鉴,另换了一扣存折。

    这些手续,不消半小时,便已办妥;吴掌柜尽地主之谊,要请吴少霖吃饭,声明他是回回,只好请在清真馆子,如果吴少霖要吃别样菜,他只好另找人奉陪。

    “当然下清真馆子。”吴少霖紧接着说:“不过,我有件事拜托;能不能替我介绍一位在主巡间副使面前说得上话的朋友。”

    “有。有。”吴掌柜问:“要怎么样说得上话?如果要说话够力量,我得先安排一下;倘或只是转一句话,我马上就可以请了来。”

    “转一句话就行了;最好是王巡间副使身边的人。”

    “那容易。”吴掌柜说:“我先来打个电话,看有谁在?你请坐一坐;我马上就回来。”

    吴少霖在客厅坐候了一刻钟,便有了回话;他已经约好了王承斌的一个随从副官,姓赵。王承斌有三个头衔,直鲁豫巡间副使;二十三师师长;以及为了敷衍“废督裁军”的民意要求,换汤不换药的,由直隶督军改名的“督理直隶军务”简称“直隶督理”赵副官管理王承斌在直隶督理公署的办公室,每天都有见面的机会。

    在日租界的鸿宾楼清真馆,吴少霖认识了赵副官,互道仰慕,把酒倾谈;吴少霖得知赵副官也是兴城人,便即问道:“贵处的商会会长陈叔和先生,想来赵副官也很熟?”

    “我不认识。不过陈会长是敞县的闻人,当然知道他名字;他跟王孝帅的交情很厚。”

    “是,是。这回我在奉天,正就是陈会长托我带了一封信给王孝帅;再三关照一定要面交。能不能请老兄替我向王孝帅请示,给一个赐见的时间?”

    “那容易。王孝帅每天三、四点钟,总要到督军公署来一趟;请你回头来找我,他一来,我就替你回。”

    “费心、费心。”吴少霖又问:“老兄看,我是不是写封信请你代呈,比较合适。”

    “这也好。”

    吴少霖是下了火车直投协盛德;随身带着公事皮包,内有信纸、信封、墨盒、毛笔,即时找了张空桌子,写好信封了信封递给赵副官说:“请你过目。”

    赵副官是老公事,不肯看人家写给他长官的私函;摇摇手不肯接信“不必、不必!”接着便喊跑堂:“伙计,找点浆子来。”

    找来浆糊封好了信;吴少霖说:“主人赏饭吧!回头要见王孝帅;酒喝得脸上红红儿的,不大合适。”

    “好。咱们晚上再喝。”

    “是,是!”吴少霖接口说道:“晚上我做个小东。”

    “那里有宗兄作东的道理;自然还是我来。”

    “不,不——。

    “两位不用争。”赵副官打断吴少霖的话说:“王孝帅有规矩,凡是远道来的客人,一定要请吃饭;不是他自己作主人,就是找人代陪。今儿晚上他有曹四爷家的饭局;多半是让我陪你。”接着对吴掌柜说:“你多找几个人,咱们好好乐一乐。”

    这意思便是多找些朋友,在天津有名的花街柳巷侯家后的南班子吃花酒;吴掌柜连连点头:“交给我、交给我。”

    “吴先生,”王承斌接信在手,一面拆封,一面问道:“你跟陈会长是老朋友?”

    “请孝帅先看信!”吴少霖答非所间地说。

    王承斌拆借一看,即时显出贯注全神的脸色;看完,凝视空中,不断地眨眼,好久方始开口,却不是跟吴少霖说话。

    “周秘书!”

    等隔室的周秘书奉召而至,王承斌特为吴少霖介绍,说是他的机要秘书。两人握一握手,互道仰慕,然后都坐了下来,眼望着王承斌,等他发话。

    “曹四爷今晚请客,是干甚么?”

    “李六爷从北京来了,曹四爷请他吃饭,请大帅作陪。”

    王承斌鼻子里哼了一下,一脸不屑的神气;原来“李六”就是李彦青,最近兼了公府收支处长;军饷军械都归他经手收发。发饷照例每师扣两万;直军二十五个师,每月回扣就是五十万;当然,这笔钱不是他一个人独得,但分到手的,也很可观,所以最近在北京买了一座花园的住宅,大事装修,即将完工,传言在这座住宅上,李彦青花了四十万大洋。

    王承斌虽鄙视其人,却还不敢得罪他:“你打个电话给曹四爷,说我今儿身子不舒服,医生交代要避风,不能替他作陪。”他接下来又说:“再问问,李六爷明儿晚上空不空?我请他吃饭。”

    “是。”

    “还有,除了曹家,还有几个饭局?”

    “三个。”周秘书知道他连曹锐的饭局都要辞掉,其余的当然也不会去应酬,所以紧接着又说。“都是不相干的,我都打电话去好了。”

    “对!”王承斌说:“今儿晚上留吴先生便饭,你预备一下。”

    “是。”周秘书问:“是在公馆,还是在这里?”

    “在这里好了,比较方便?”

    是甚么事比较方便呢?吴少霖这样在想,却不便问;不过有一点他已经体会到了,王承斌特为辞掉曹家的饭局留住他,必是有很要紧的话要谈,自己心里该有个准备。

    “吴先生,你看看这封信。”

    这封信的信封与内容不符,名为陈叔和托转,其实是杨宇霆的亲笔;信中首先表明“老师”对他十分惦念,常常提到“楚材晋用”之可惜,接着攻讦直系已成“天下之公敌”如果南方有所动作,奉军一定会作有力的响应,最后才提到吴少霖,说跟他虽为初交,但深知此人“明大势、重情义、诚恳可靠”而且“精明能干”所以“此君不仅可托以腹心,且能担当大事”此后双方的秘密联络工作,可“委由吴君担任。”

    看完这封信,吴少霖对杨宇霆油然而生知己;同时也不免惭愧,自觉并不如杨宇霆说的那么好。这两种感想加在一起,便产生了为报答知己,必须善尽努力的决心。

    “孝帅,”他将信封好递还“我静候驱策;请示联络办法。”

    “言重、言重!倒是我应该仰仗大力。”王承斌问:“杨邻葛给了你密码本没有?”

    “给了。”

    “好!如何联络?咱们回头再研究。”王承斌话题一转:“你看他们准备的情形怎么样?”

    吴少霖已想到他会问到关外的情形,从容答道:“准备工作,做得很札实;士气可用。”

    “听说奉军新旧两派斗得很厉害;有这话没有?”

    吴少霖想了一下答说:“就是斗,也是工作上的争强好胜;反正不论新旧,老师都能完全掌握,再说,旧派也不能不爱护少帅,所以只要一旦枪口对外,一定是团结的。”

    王承斌不断点头“吴先生,你的观察很深刻。”他又问:“照你看,是新派行,还是旧派行?”

    “谈到练兵打仗,当然是新派行;不过讲谋略,以及财政调度、后勤支援,还是得靠旧派。”

    “我也是这个看法。”王承斌又问:“郭茂哀此人到底如何?听说他是张汉卿的灵魂;是吗?”

    “也可以这么说。郭茂宸这个人,实干、苦干,确是人材;不过,气量狭了一点。”接着,他谈了郭松龄与张宗昌冲突,最后化敌为友,义结金兰的故事。

    “我也听说了,不过不如你谈得那么详细。”王承斌停了一下说:“照此看来,李芳岑倒也是个厉害角色?”

    李芳岑便是李景林“此人我没有见过。”吴少霖老实答说:“为人如何?不甚清楚。”

    王承斌复又谈起奉军中的许多新旧人物;吴少霖或知或不知,一一据实而答,一直谈到天黑,周秘书来请入席。

    饭开在王承斌办公室旁边的会议室,一张长桌子,用了三分之一,面对面摆了两副餐具;王承斌交代周秘书入席相陪,于是又添了一副杯筷,王承试打横坐了主位。

    菜不怎么好,酒却很讲究;有个很大的玻璃橱,陈列着标笺五色缤纷,瓶子奇形怪状的洋酒。

    “吴先生酒量怎么样?”王承斌指着酒橱说:“请你自己挑,别客气。”

    吴少霖酒量不坏,也很喜欢洋酒;但对洋酒的知识有限,平时喝的只是与“五月黄梅天”作成“无情对”的“三星白兰地”而且只知道“斧头牌”此时望着酒橱,目迷五色,不知如何开口。

    幸而浙江绍兴籍的周秘书,对洋酒也很内行;、看他为难的神情,便即问说:“吴先生喝浅酒,还是烈一点的?”

    “烈一点好了。”

    “那么是威士忌呢,还是白兰地?”周秘书接着又说:“我看喝白兰地吧!”

    “好,好!”于是周秘书打开橱门,略一张望,取出来一瓶酒,晶莹厚重的水晶瓶,瓶颈上还吊着一块铜牌,光看华丽的外表,便知是名贵的佳酿。

    “这瓶酒以储藏三十五年为号召,很不坏。”

    周秘书打开瓶塞,先例出少许,请吴少霖品尝时;王承斌便问:“怎么样?”

    “好!”吴少霖答得很坦率“说实话,我不但是头一口喝这么好的白兰地;而且也是头一次发现洋酒居然是这么醇。”

    “我这里洋酒很多。”王承斌转脸对周秘书说:“你回头多挑几瓶好酒,给吴先生送去。”

    “是!”周秘书间说:“吴先生住那家旅馆?”

    “一下车先到协盛德军装局看朋友,还没有找旅馆呢?”

    “你给我招呼一下。”王承斌接口,交代周秘书。

    周秘书点点头对吴少霖说:“督军衙门在法国饭店有两个长房间,还空着一个;回头我送吴先生去。”

    吴少霖想了一下,觉得不妥“不!”他说:“那一来容易让人注意,我自己另找好了。”

    “这话倒也不错。”王承斌认为他细心谨慎,更加放心了;转脸说道:“周秘书,你找个比较不起眼的地方,安置吴先生。吴先生是杨总参议的代表,以后如何联络,回头你跟吴先生好好研究一下,一切总以稳当为主。”

    杨总参议便是杨守霆,到这时候,周秘书才知道吴少霖的来头不小;少不得也加了几分尊敬。

    酒喝到一半,王承斌告个便离席;周秘书便趁这时候,与吴少霖商量秘密联络的办法,他给了吴少霖一个电话号码,如有机密要事联络,打这个电话找“陈四爷”留下话来,自能转达。吴少霖当然也留下了他在北京的公、私两个电话号码。

    等他们话完,王承斌也回来了,手里拿着厚厚的一个大信封,以及一张支票;坐下来说道:“吴先生,我想劳你驾,到奉天去一趟,不知道行不行?”

    吴少霖请了五天假;到奉天去一趟,如果不须逗留,仍可如期销假,当即答说:“要走,今天晚上就得走。不知道孝帅是何差遣。”

    “我有封信,想请你面交杨邻葛;还要带东西回来,你先看信。”

    信很简单,只说“少霖兄来,详情已悉。敬照尊意办理,余请少霖兄面详。”等他看完,王承斌又从大信封中取出一个密封的密码本来,有话交代。

    “吴先生,我想跟杨邻葛交换一个密码本。不过,请你说明白,除非十万火急的事,不必用这个本子直接联络;平常往来,仍旧请你代转。”

    “是。”吴少霖心里明白,他这个密码本是要到两军发生冲突时,才能使用;略想一想说道:“孝帅要跟杨总参议通信,当然可以交给我,用密码代发;可是杨总参议有密电来,我要照转,岂非也要有一个孝帅给我的密码本,才能转得过来。”

    “那太麻烦了,耽误你的工夫;如果奉天有电报来,请你交给我的驻京办事处好了。”

    “我看这样好了,”周秘书接口说道:“奉天有电报,请吴先生打电话给我;我派人到指定地点去取。”

    “好!”吴少霖欣然答应“这样办,既妥当,又方便。”

    “这是一点小意思。”王承斌递出支票“你别嫌少。”

    吴少霖当然不必客气,收了那张两千元的支票答说:“谢谢!我尽快把杨总参议的密码本带回来交差。”

    “言重、言重!”王承斌拱拱手说。

    “我也不必下旅馆了。”吴少霖看一看表说:“京奉路的夜快车,还有一个钟头到天津;我就从这里直接上车好了。”

    “那未免太辛苦了吧!”

    “一点都不!我一上车就睡,辛苦甚么?”

    其时局秘书已经站起身来“我想‘包房’应该还有。”他说:“我先打电话给路局。”

    这得要找赵副官;此人正在他自己的办公室烦闷地待命,一见周秘书赶紧迎上来招呼,正待探问吴少霖的动静时,周秘书先开口了。

    “老赵,请你打电话给京奉路局,这一班北京来的车,留一间包房。”

    “喔,”赵副官急忙问说:“孝帅出关?”

    “不是。是吴先生;回头还得劳驾送他上车。”

    赵副官大出意外,但只能喏喏连声,不能多问吴少霖何以突然要去奉天?当下先打电话到路局,定好了包房;再找吴掌柜,电话一直追到侯家后的宝鸡班才找着。

    “赵爷,”吴掌柜先开口催个:“你怎么还不陪了客人来?陪客都到齐了。”

    “吴先生马上要到奉天,不能来了。”

    “那怎么办?”吴掌柜知道这天的花费,已不能由赵副官出公帐,事已如此,只好放大方些“好了,好了!算我请客;你快来吧!”

    “好:等我把吴先生送上车,马上就来。”

    等吴掌柜放下电话,向陪客说明其事;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其中有一个客人是四十五旅的军需,名叫魏荫中。是王维城的亲信,生性机警,心想吴少霖一见了王承斌。立即便有奉天之行,而且迫不及待,连吃一顿花酒的工夫都没有,可见得必是急要之事;再想到吴少霖是吴景濂的部属,而“兴城二伯”的关系,人所皆知。这几点情况联系在一起研究,自然而然地产生这样一个判断:吴景濂与王承斌与奉系有勾结,而吴少霖是双方的联络人。

    到第二天,魏荫中悄悄向他的旅长密报;王维城亦以为然。于是王承斌与奉系暗通款曲的说法,在直系高级将领中秘密流传,连吴佩孚都知道了。

    吴少霖为人经手所办的事,都很顺手;从奉天取了杨宇霆的密码本回天津交差以后,又为廖衡办妥了纳宠之喜。此外还促成了一件喜事,借了两千元给杨仲海,助他为大金子完债脱籍,随之南下。

    由于有杨宇霆所赠的一笔存款;而王承斌又按月有五百元的津贴,他的日子过得很舒服;每天出入八大胡同,结识了好些场面上的朋友。不过,他在直系的势力范围之下,从事反直系的活动,择交不能不谨慎。交情较深的朋友之一名叫于立言,是广懋煤矿公司的经理;这家公司的老板段永彬,为段祺瑞族中的叔祖。所以吴少霖认为于立言可以放心结交;因为他跟皖系有渊源,在立场上自然而然地会倾向奉系。

    有一天周秘书来找吴少霖“孝帅有封要紧信,想请你送到关外。”他说:“不过,不能坐火车走。王维城是天津镇守使,最近以盘查奸究为名,在火车站派了大批密探,你的身分,他们多少有些耳闻。倘或钉上了你,偷走了那封信,关系极重。”

    “既然如此,还是以发密电为妥。”

    “没有办法打电报。老实奉告,孝帅是想换一个密码本;所以来去都要谨慎。”

    “原来这样子。”吴少霖想了一下说:“那就只有从海道走了。”

    “对。不过客轮上龙蛇混杂也要当心。”

    由于他这句话,使得吴少霖想起一个朋友,就是于文言;广懋煤矿公司的生意做得很大,除了在深州附近开采以外,也经销抚顺的无烟白煤,运煤以海道为主,想来以广懋的规模,一定有自己的运煤船,往来渤海各口岸,能搭他们的货船,可保万无一失。

    广懋的总公司在天津,打电话一问,说于立言人在北京;那就更方便了,他问周秘书:“孝帅希望我甚么时候走?”

    “当然,越快越好。”

    “好,我知道了。不过海道不比铁路,来去要好几天,而且还得看船期;起码要半个月的工夫,我先得请假,还不知道能准不能准?”

    “不准怎么办?”

    “大概还不致于。”吴少霖又说:“真的不准,我辞职;那还能不准吗?”

    “如果真要辞了职,少霖兄,以你的才干,还怕没有人延揽吗?”

    “这倒也是实话。”吴少霖点点头说:“有好几处地方约我;若非贪图国会不久薪,我也早就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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