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掉了他的表——一只大银怀表。就是维泰利斯刚招我入戏班时,我见过的那只卡比看表报时的怀表。
没有大怀表看时间了,现在只好靠天色来判断。
可是,外面的天色回答不了我:地面上是一条耀眼的白带;空中是一片浓厚的迷雾;天空里,有一条模模糊糊的光芒和几处难看的黄颜色。
这一切无法给我们指明白昼确切的时辰。
耳朵也不比眼睛更灵验。周围是绝对的宁静,既没有鸟叫声,也听不到鞭子的抽打声和马车车轮的滚动声,甚至连黑夜都比不上这个白天那么沉寂。
除了沉寂,我们的四周是一片平静。雪使一切运动停止了,僵化了。有时偶尔在一声窒息的响声之后,人们依稀可以看到松树枝在沉重地摇晃。树枝在积雪的重压下渐渐地弯向地面,等到弯得太厉害时,雪滑落了下来,树枝又突然挺起身子,露出它墨绿色的松针,在其它从头到脚裹着白雪的树木中显得格外突出。远远望去,仿佛在这银色的世界上,处处有幽深的洞穴。
我站在洞口,正惊叹着这样的景色时,师傅叫我了。
“你想上路?”他问我。
“不知道,我没有任何主意;师傅想让我于什么我就干什么。”
“那好,我的意思是待在这儿,我们在这儿起码有个住的地方,还有火。”
我想我们的面包已不多了,不过我没有把我的想法说出来。
“照我看,雪很快又要下了,”维泰利斯接着说,“不该冒冒失失上路,我们也不晓得离住家还有多远,雪夜是不好受的,不如在这儿过夜好,至少我们的脚是干的。”
不谈吃饭问题,其余的安排没有什么使我不高兴的。再说,我们立即上路的话,也不一定能在天黑之前找到一家有晚饭吃的旅店;相反,我们会走上一条从未有人踏过的覆盖着积雪的道路,行程将是艰难的。
现在看来只好勒紧腰带,待在我们的窝棚里了。
吃晚饭的时候,维泰利斯把剩下的面包分成六份给了我们。
真遗憾!剩余的面包少得可怜,很快就分完了。我们尽量把面包切成小块,以便延长晚餐的时间。
当我们如此急促地吃完了这顿如此可怜的晚饭时,我以为那几条狗又要耍吃午饭时的鬼花招了,因为很明显,它们还饿得发慌哩。可是,它们没有这样做。我又一次看到,狗是多么聪明!
我们的师傅已把刀放进他的裤兜,这说明晚宴已经结束。卡比站起来,向它的两个伙伴点点头,然后走到我们通常存放食物的干粮袋旁边闻闻,再用爪子轻轻扒拉干粮袋。在仔细观察以后,它相信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了。它回到炉前的位子,又一次向道勒斯和泽比诺点点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伸出四肢躺了下来。
什么也没有了,用不着再要了。
它的动作比语言更能叫人明白。
卡比的伙伴懂得这样的语言,象它一样叹口气躺在炉火旁。在泽比诺的叹气声里却有点不肯罢休的味道。它胃口好,嘴也馋。在它看来,这种牺牲比其它任何牺牲更为痛苦。
雪总是那么连绵不断地下着,又下了很久。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了,人们看见在地面上织成的那张银白色的地毯,正沿着春天砍伐过的树根上长出的幼小的芽条逐渐增厚,先是枝条还露在白色的波浪上面,不久枝条也被吞没了。
晚饭后,我们只能模模糊糊地分辨窝棚外的景物。在这阴暗的日子里,天黑得很早。
到夜里。雪还在下,大朵大朵的雪花犹如鹅毛从黑色的天空继续垂落在银白色的大地上。
既然我们必须在此歇宿,那么最好的办法是赶快睡觉。我向狗学习,裹在白天在火上烤干的老羊皮里,用一块扁平的石头作枕头,在炉火边躺了下来。
“睡吧!”维泰利斯对我说,“等我想睡时再喊醒你。睡在这小窝棚里,用不着怕猛兽和盗贼,不过我们当中总得有人看住火。否则雪一停,会冷得要命,我们小心点好。”
没有等我师傅再催第二遍,我早睡着了。
至少凭我的想象,当我师傅叫醒我时,夜已经很深了,雪也停了,熊熊的火焰仍在燃烧着。
“这回该轮到你了,”维泰利斯对我说,“你只要不断往火里添柴就行。你瞧,我已为你准备了一大堆木柴。”
一大堆木柴的的确确堆在那里,伸手就可拿到。我师傅不象我,他睡觉时容易被惊醒,他不愿意让我在抽取墙上的树枝时吵醒他。因此,他为我预备了一堆木柴,我只要拿的时候不出声就行了。
这个措施可能很明智,可是万万没有料到,这种措施没有为维泰利斯带来预期的效果。
维泰利斯见我已睡醒并准备换岗,他也往火炉旁一躺,把裹在毯子里的心里美贴在胸口。不到半晌功夫,他深沉而又规则的呼吸声向我表明:他已经睡着了。
我于是轻轻站起来,踮起脚尖,走到洞口,看看屋外的情形。
雪已将地上的一切覆盖住:杂草、荆棘林、树木。我放眼一望,只看见一张高低不平、一色白的地毯;天上闪烁着稀疏的星星。星星再亮,也比不过照耀着四周的苍白的雪光。天又冷起来了,外面大概已结冰,钻进窝棚的风冰冷冰冷的。在这凄凉、寂静的夜里,时而可以听到噼哩啪啦的响声,雪层的表面正在凝结。
能找到这间窝棚真使我们感到幸运。否则,在这寒冷的风雪之夜,在密林之中,我们该如何是好?
我走路的声音很轻,但还是把几条狗惊醒了。泽比诺爬起来,跟着我走到洞口。它当然不会用同样的眼光去欣赏壮丽的夜景,因此很快就感到乏味了,想出去换换空气。
我做了个手势,命令它回屋。亏它想得出要在这严寒的天气里,到外面去走走!围着火炉难道不比在外面游荡好得多?它服从了,可是它的脸朝着洞口,真是一条不肯轻易罢休的固执的狗。
我待在那儿又痴痴地望了一会儿雪景。尽管这景色使我内心感到一阵莫名的凄楚,我还是能找到某种赏景的情趣,这茫茫雪夜使我想哭。不看雪景对我来说是件容易办到的事,我只要回到原来的地方,闭目养神就是了,可是我却木然不动。
我终于回到火堆旁,把三、四根木柴交叉搁在火上,一心以为可以平安无事地坐在当枕头用的石头上了。
我师傅睡得十分香甜,那几条狗和心里美也睡着,美丽的火焰从烧得正旺的火堆上高高升起,直升到窝棚顶,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惊扰了夜的寂静。
我兴致勃勃地望着抖动的火光,久而久之倦意又慢慢控制了我,我不知不觉地迷糊起来了。
倘若要我张罗柴禾,我一定早站起来了。走动走动,人就清醒。现在我是坐着,唯一的动作是伸手将树枝架到火上,我禁不住又昏昏欲睡了,自己满以为是清醒的,结果却是睡着了。
突然,一阵狺狺的狂吠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夜一片漆黑。我一定睡了很久很久。火已熄灭,或者起码可以说,照亮窝棚的火苗已没有了。
狗叫声接连不断,那是卡比的声音。奇怪的是,泽比诺和道勒斯没有响应。
“啊,什么事?”维泰利斯惊叫起来,“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
“你睡着啦,火都灭了。”
卡比一下冲到洞口,它没有跑过去,只是在门口吠叫。
师傅向我提出的问题,我也向自己提出来了:出了什么事呢?
和卡比的吹叫相呼应的,是二、三声凄凉的长吠声,我听出这是道勒斯,吠声来自我们窝棚后不远的地方。
我正要出门,师傅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拦住我。
“光添柴烧火。”他命令我。
我正在执行命令的时候,维泰利斯从火里取出一根尚未燃尽的木柴,使劲往木柴的尖上吹气。
木柴烧红了,他没有往火里扔,只是举在手里。
“走,去看看。”他说,“你在我后边走,卡比,往前走!”
我们刚要出去,一阵骇人的嚎叫声打破了寂静,卡比惊惶失措,扑倒在我们的腿上。
“有狼!泽比诺和道勒斯在哪儿?”
我无言可答。很可能这两条狗是趁我睡着的时候走出去的。泽比诺实现了它一度流露出来而遭到我反对的任性行为,道勒斯是学了它同伴的样也跟着出去了。
莫非是饿狼把它们叼走了?我仿佛觉得:当我师傅询问两条狗在哪儿的时候,从他说话的口气中已经流露出不安的感觉。
“你也拿一个火把,”他对我说,“咱们救它们去。”
我在村里时,曾听过许多关于狼的可怕的故事。不过,我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根燃烧着的木柴,跟着师傅走了。
我们来到林间空地,既没有看见狗,也没有遇到狼。
我们只见到两条狗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
我们顺着散落在窝棚四周的一个个脚印走去,走了一段路之后,在黑暗中发现一块空地,地上的积雪被搅得乱七八糟,好象动物在上面打过滚一般。
“找找看,卡比,你找一找。”师傅不停地说着,同时吹着口哨,呼唤泽比诺和道勒斯。
可是没有狗的答应声,也没有任何响声打破森林中凄凉的寂静。卡比没有听从命令去寻找它们,只是贴着我们的脚跟,现出明显的不安和恐惧;而在平时,它总是一呼即应,总是那么勇敢。
在漆黑的夜里,雪的反光使我们眼花,我们彼此都看不清,无法去寻找狗的踪迹;在很近的距离内,我们的视线就被一片模糊的黑暗吞没了。
维泰利斯再次吹口哨,用他洪钟般的声音呼唤泽比诺和道勒斯。
我们侧耳细听。夜依然是那么宁静,我的心揪紧了。
可怜的泽比诺!可怜的道勒斯!
我的担心被维泰利斯证实了。
“狼把它们叼走了,”他说,“你为什么让它们出去?”
唉!是啊!为什么?我无法回答。
“该把它们找回来。”我说。
我往前面走去,维泰利斯拦住了我。
“你到哪儿去找?”他问。
“不知道,到各处去找。”
“大雪天,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怎么能辨认方向?”
的确,积雪足足有齐腿深,光凭两根烧红的木柴是不能把黑暗照亮的。
“如果它们没有回音,那是因为它们走远了。”他说,“不该听凭饿狼袭击我们,我们自己也是赤手空拳无法防卫。”
这样抛弃这两条可怜的狗——我的同伴和朋友,对于我尤其觉得可怕。对于它们的过错,我是有责任的。倘若我没有睡觉,它们决不会出去。
我师傅向窝棚走去,我跟着他。每走一步,我都要回头看看,停下来听听动静。然而,除了雪之外,我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冰雪的炸裂声外,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回到棚里,又有一件突然袭击的灾祸在等待着我们:我们不在时,我堆放在火上的树枝已经点燃,火焰把屋里最暗的角落照得通亮。
心里美不见了。
它的毯子平放在火堆前,猴子已不在里边。
我喊它,维泰利斯呼唤它,就是不见它露面。
维泰利斯告诉我,他醒来时还觉得猴子在他的身边。照这么说,猴子是在我们出门后失踪的吗?
我们拿起一把燃烧着的树枝,弯着腰走了出去。火把照着雪地,我们在寻找心里美的踪迹。
我们没有发现它的任何痕迹。的确,几只狗在上面跑过,我们的脚也踩过,把足迹弄乱了,不过还不至于辨认不出猴子的脚印。
我们回到窝棚内,想看看猴子是不是蜷缩在木柴捆里。
我们搜寻了很长时间,同一个地方,同一个角落,往往要反复找上十来遍。我爬上维泰利斯的肩膀,搜索了一下用树枝搭成的屋顶,但是力气全白费了。
我们不时停下来呼唤它,还是没有,始终没有一点声息。
维泰利斯似乎恼火了,我却不一样,我心里难过。
我问师傅,狼是不是也把猴子叼走了,他回答说:
“不会的,浪不敢闯到窝棚里来。我认为狼是在泽比诺和道勒斯跑出去的时候向它们扑过去的。狼没有进来,很可能心里美受了惊,趁我们在外面的时候,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最替它担心的就是这个,这么恶劣的气候,它会着凉的,而寒冷对猴子来说是致命的。”
“那我们再找吧。”
我们又一次开始寻找,结果和第一次一样,一无所获。
“只好等天亮了。”维泰利斯说。
“天亮还要多长时间?”
“我想再过二、三小时吧。”
他在火堆前坐下,双手捧着脑袋。
我不敢打扰他,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偶尔住火里添柴禾时才动一动。他常常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仰望苍天,俯身细听。然后,他又回到座位上。
我顿时觉得:我宁肯受他的责备,也不愿意看着他那闷闷不乐的沮丧神情。
维泰利斯所说的三个钟头,过得出奇的慢,长夜好象永远不会过去似的。
然而,星星终于失去了它的光泽,天空露出了鱼肚白,那已经是黎明时分,天快亮了。
但是,随着黎明的到来,天气变得更冷了,从门洞口吹进来一股砭人肌骨的寒风。
如果我们找到心里美的话,它还能活着吗?
我们还能找到它吗?有什么根据可以让我们抱这样的希望呢?
谁知道天亮后会不会再飘来一场大雪呢?
雪没有再下。天不象昨天那样阴沉,满天的玫瑰色是天气放晴的预兆。
当早晨的寒光照出树木丛林真实面目的时候,维泰利斯随身带了根粗木棍,我也挑了类似的一根,作为武器,我们出去了。
卡比似乎已不再象昨夜那样丧魂落魄,它注视着师傅的目光,只等师傅一声令下就往前冲去。
我们在雪地上寻找心里美的足印,卡比抬起头,欢快地连叫几声,这叫声意味着应当在高处而不是在地面上寻找。
我们抬头一看,果然看见白雪覆盖的屋顶被弄得乱七八糟,一根横在窝棚顶上的粗树枝露在外面。
那是一棵橡树的树枝。我们顺着枝丫再望过去,发现在很高的树枝分杈处,有一团灰糊糊的小东西蜷缩在那里。
那是心里美!被狗吠和狼嚎声吓破了胆的心里美趁我们外出的时候,跳到窝棚的顶上,又从顶上爬到橡树的高处,它蜷缩成一团,觉得这是安全之地,所以它不回答我们的呼唤。
这可怜的小动物,是那么怕冷,它一定冻僵了。
我师傅轻轻呼唤它,可是它象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维泰利斯叫它,一连叫了好几分钟,它却没有动静,看来是已经死了。
对于昨夜的过失,我应当将功赎罪。
“您同意吗?”我问,“我去把它找来。”
“你会摔断颈骨的。”
“没事。”
这话说得不太准确,危险是有的,至少爬上去就不容易,因为那是棵参天大树,而且树干和招风的树枝上盖满了雪。
我很早就学会了爬树,并从爬树的技巧中增长了可观的力气。那沿着树干生长的小树枝,正好当我的梯子用,雪被我的手惊动了,落我一头一脸,使我眼花缭乱。我很快爬到了第一个枝杈,再往上爬就容易了,需要留神的是别让雪滑倒。
我一边往上爬,一边亲切地对心里美说话;它依然不动,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我。
快爬到的时候,我伸手去逮它,它却纵身一跳,跳到了另一根树枝上。
我又爬到这根树枝上逮它。可是,唉!人——即使是顽童——爬树的本领却远远没有猴子高明。
因此,如果树枝没有被雪覆盖的话,我大概永远也抓不住心里美的。雪弄湿了它的手脚,它很快精疲力尽了。于是,它从一根根树枝上跳下来,最后又纵身一跳,跳到主人的肩上,钻进了主人的外套。
能找到心里美已经相当不容易了,但事情还没有完,现在该是找狗的时候了。
我们走了几步,到了昨天夜里来过的地方。
现在天已大亮,雪地上留下的凹印,使我们不难猜出昨夜狗被咬死的悲剧。
两条狗是沿着一捆捆木柴,一前一后走出窝棚的,二十几米之内的脚印都清晰可见。再过去,狗的脚印消失,出现了别的脚印:这一边的表明狼跳出来向狗猛扑过来的方向,另一边的说明狗被狼拖走的去向。狗的脚印再也没有了,只有雪地上一道道断断续续的血迹。
现在,我们不必再找下去了。两只可怜的狗已被咬死。叼走,在荆棘丛林中被狼不慌不忙地吞食了。
我们现在必须尽快设法给心里美取暖。
我们回到小屋内,维泰利斯把心里美当作小孩似的,放在火堆前,为它烘手烘脚,我把毯子烘暖后,把它裹在里面。
仅仅一条薄毯子是不够的,还需要有暖床炉焐过的被褥和热饮料。然而我们什么也没有!有一堆火已经是大幸了。
我和师傅默默地坐在火堆旁,静静地凝视着燃烧的火。
“可怜的泽比诺!可怜的道勒斯!可怜的朋友啊!”
这就是我们两人各自喃喃低语的话,或者至少可以说,这是我们共同的心声。
它们过去是我们的同伴,同甘共苦的伙伴。对于我来说,在我孤独、不幸的日子里,它们又是我的挚友,几乎象我的孩子一样。
我不能洗刷我的罪过,倘若我好好值班,倘若我没有睡着,狗决不会跑出去。狼因为怕火,它们只好远远地待着,决不会闯进屋内袭击我们的。
我真想让维泰利斯骂一顿,我几乎要请求他打我一顿。
可是他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他把头垂到火堆边,大概是在考虑我们失去狗以后怎么办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