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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风吹花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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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望着老树子挂果子?”

    “总不能砍来当柴烧吧。”

    “干脆当柴烧了还好些,改种枇杷什么的,听说四儿娘家坝上有个枇杷园,现在已经挂果了。”

    正在晾晒被单的四儿接口说:“那是周三妹家的枇杷园,我们以前在一起卖过水果。”

    二娃爹见四儿接了话茬,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放下粪桶:“四儿,去泡豆子,推豆花。大主任,中午不要走了,就在我这里吃午饭。”

    刘强正要摆手,二娃爹一把将他拉去了堂屋:“慌啥?又没有毛狗儿在后头撵,给我个老脸。”

    等到白酥酥的豆花摆上饭桌,二娃也从外面回来了。三个男人,豆花下酒。几杯老白干下肚,话坛子打开了,东说西说。

    “主任,你说修路,我第一个拥护。钱,我们没有,人还是有的,可以出两个工。”

    “强哥,啥时开工,我来,听你支配。”

    “好,好,下次开村民大会时,我提个议,能够通过就开工。”

    正说着,四儿给他们换上一碗热豆花。刘强的眼跟着她的手转悠,有点恍惚。二娃不免有些酸酸的,却被父亲狠狠地剜了一眼。

    “主任,以后多来走动,我家二娃笨,有些事看不准,麻烦你看着点。”

    刘强东倒西歪地告辞时,太阳已经偏过了堂屋的房脊,地坝里斑斑驳驳,一地碎碎的阳光。走上青石板的山道,一回头,院门口站着刘家父子,四儿的身影一晃,进去了。

    十九

    山村的冬夜。月亮缓缓地爬上山脊,翻过树梢,清清凉凉地照着青色的瓦脊,洒满古老的院落。月光移进窗棂,四儿的眼睛跟着月亮移着。一朵云飘了过来,遮住了月亮,四周陷入了黑暗。“哗哗哗”风过竹丛声有点惊心,让人想起柳叶坝渡口那丛翠竹。

    月亮缓缓地走出了云层,月光如水一样泻进来。恍惚中,强哥那张笑脸浮在月光中,说:“我和你耍了好几个月的朋友,连拧下鼻子都不许?我还想亲你呢,啥时让我亲一亲?”不知强哥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怎么样了?还记得阳间的事吗?还记得四儿吗?

    “我看出来了,强哥喜欢你!”

    二娃在脊梁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四儿吓得一抖。强哥?当然不会是她的强哥,应该是白天里来过的刘强。

    “你去找他,晓得不?”

    “装什么样?喊你去找,就给我去找。”二娃的声音粗起来。

    “听懂没有?贱婆娘,老爹要你给我家生个儿子。”

    “你也是这意思?我是你老婆,你你”她终于听懂了,几乎不敢相信地听懂了。原来要她去借种!

    “装啥呢?我不是你的头一个男人,再多一个男人,我也认了,只要能生儿子。”

    四儿浑身发抖:“我不去。生不出娃儿又不是我的错,为啥叫我去偷人?”

    话音刚落,二娃一脚踹来“噗嗵”四儿跌下了床。

    “娼妇,你装啥贞烈?老子刘家不要贞洁牌坊,就是要个儿子。你破身子进门,我们刘家亏待过你吗?”

    接着又是一顿拳脚。四儿忍着,没有哭也不再吱声。

    “你以为我想你去偷吗?我们要是没个娃儿,在老爹面前交代不过去。再说我们老了咋办?做孤人吃救济?死了也没有人晓得。”

    二娃打累了,停了手,抱着自己的头,抽泣起来:“我不是男人,真不是个男人!钱不会找,连种也不会下,啥用也没有啊!”

    月光下,二娃黑黢黢的身影,古古怪怪地码在地上,像一个大草包。

    四儿爬起来,活动一下手脚,能动,没有伤着筋骨。她拉亮了电灯。嘴角湿湿的,有点咸,用手一擦,抹了一手的血污。心里不由得一阵苦笑,忍!忍!居然忍来这样的结果。她在衣袖上蹭了蹭嘴角,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从衣柜里往外拿衣服。

    “你要干啥?不准跑。”

    二娃扑过来,一巴掌打在她手上,衣物落了一地。在五颜六色的衣物中,有一白色直晃四儿的眼睛。啊!那条白裙子,这裙子咋会在?记得出嫁时好象留在娘家的。四儿弯下腰去,拣起来,裙子柔软的质地暖暖地敷着她的手,那感觉从手上传到心里,敷着她的心。她悲从心来:“强哥,强哥,你咋走得那么早啊!?留下我一个人受罪!”

    四儿泪如雨下,奔出房门。

    门口,二娃妈迎面抱住她。她用力一挣“唬”地挣脱了,哭着跑出了院门。身后,二娃爹妈在喊:“四儿,四儿,回来!黑灯瞎火的,你往哪里跑?”

    四儿高一脚低一脚,沿着古老的青石板路,往山外奔。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回去!回柳叶坝去!后面几支手电光乱晃,杂乱的声音在喊:“四儿!四儿!”

    慌慌张张中,四儿脚下一拌,重重地摔到路上,钻心的疼痛从右脚传来。

    “四儿!四儿!”

    叫声越来越近。不行,得躲起来。她四下张望,月色下,不远处有模糊的树影。一瘸一拐地跳过去,原来是几棵矮矮的洋槐树,她钻进了树丛。嘈杂的脚步声和叫喊声转过了山坳,直扑过来。不知他们带狗没有?如果有花儿,咋也躲不过。四儿紧张得心都快蹦出来了,近了!近了!脚步声像是踩在她头皮上,手里不知不觉地攥起一把汗。她干脆闭上眼睛听天由命。还好,没有狗叫声,脚步声越过她,向山外去了。

    四儿从树后出来,瘫坐在了路边。汗下去了,身上只有一件毛衣,连小袄也没有穿。寒风吹来,禁不住上牙敲下牙。一时间,她又冷,又痛,又急,直呜咽。

    二十

    刘家院子的混乱惊动了刘强,他大吃一惊。白天吃饭时,还好好的,咋到了晚上就鸡飞狗跳了呢?他一路小跑赶到刘家。在花儿的狂吠声中,刘大娃家的门开了一条缝,门缝里露出个小脑袋:“二婶跑了,他们撵二婶去了。我爸爸妈妈也去了。”

    刘强朝黑马山一望,除了黑马朦胧的影子,啥也瞧不见,看来他们追远了。他赶紧沿了山路追去。

    风里隐隐传来哭泣声,在空旷的山野里有点森人,好在刘强不信鬼。转过山坳,哭声就在路边,手电一晃,四儿!她散乱着头发,坐在地上,眼睛红红的,浸在泪水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刘强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似的,唉,刘家人不知对四儿做了些啥哟,把人弄成这样。

    四儿正沉浸在无边的悲伤里,嘤嘤嗡嗡地哭。当手电光晃到眼睛上时,吓得她直哆嗦。

    “出啥事了?半夜三更的闹成这样。走,先回去,有啥问题,坐下来慢慢说。”

    四儿眼里满是惊慌,分明是拒绝回去。

    “你坐在这里不是办法,天冷,冻病了咋办?万一钻出坏人来”刘强的语气很温和,没有把话说完,让四儿自己去想。

    “我要回柳叶坝。”四儿声细如蚊。

    “回娘家?得等天亮了再说。先回家吧。”

    家!家!那叫家吗?有那样的家吗?四儿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滑过脸庞,滚落下来。泪水在月色下亮亮的,像水晶一样折着光。刘强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四儿一定受了什么大委屈了。他走近四儿,想安慰一下她。四儿惊恐地直往后挪。刘强叹口气,原地站定。

    “我是强哥,不是坏人,你不要怕。”

    强哥?“轰轰轰”一座桥在垮塌着,强哥的摩托车湮灭在尘埃中。“好漂亮的新娘。”一张英气的脸,是刘强在大大咧咧地笑。“我看出来了,强哥喜欢你!你给我去找他。”是二娃的吼叫不,不,这不是真的!老天,咋会这样?四儿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咋这样命苦?

    “四儿,你说话,出啥事了?我帮你断理,保证不偏向他们。”

    四儿摇摇头。

    “不说?你不说就不好办了。还是先回去吧,你看,夜半三更,孤男寡女,我不能总在这里守着你。这事要传到村上,拴着月亮也说不清。我又不能把你搁这里,四儿是个明理的人,跟我回去。”

    半晌,四儿有了动静,挣扎着要站起来。

    “咋啦?脚崴了?”刘强一个箭步冲过去扶她。四儿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嘭”地又跌到地上。

    “人都这样了,还讲啥忌讳?”

    “不要碰我,不然我不跟你走。”

    “好吧,好吧,你等着,我找截树枝做个拐棍。”

    终于,四儿拄着拐棍,在刘强的手电光里,上了路。没走几步“噗嗵”四儿摔倒了。“算了,还是我背你吧。”

    刘强蹲下身来,把一个男人的宽厚背脊给了四儿。四儿的心直翻腾,虽说她不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可让一个男人背,还是很难为情。可是不让他背,确实不能行走。四儿犹豫再三,手,搭上了刘强的肩,两人同时一颤。

    “你拿着手电,给我晃着点路。”刘强的声音很轻很柔,熨着四儿的心。

    “好的。”

    二十一

    这一夜,黑马山村的人没有睡安稳,这事像石子投进他们平静的生活,山村里开了锅。老人想,刘家几十年来风平浪静,为啥扯筋呢?大概是儿子媳妇不孝顺吧。当家人想,多半为钱扯筋,不然咋闹得天翻地覆?年轻人想,小两口扯筋,有事扯没事也扯,床头打架床尾和,不过四儿跑了,恐怕有点复杂。间或还有睡不着的小娃娃,他们简直是斩钉截铁地想,一定是二叔欺负二婶了,二婶又好看又和气,从不发火。

    后半夜,跑的回来了,撵人的也回来了。刘家堂屋灯火通明。村支书、治保主任、妇女主任、民兵连长等村委会成员哈着热气,晃着手电赶到了刘家。二娃妈在灶房里忙碌,给大家烧开水泡茶,一屋子的人闷坐着,各自在心里想着眼前发生的事。窗棂上密密码码地码着一堆脑袋,他们是赶来看闹热的乡邻。

    “四儿,你先说说咋回事?”坐在上方的刘强打破了沉寂。

    四儿低着头,不语。

    “二娃,你说一说。”

    二娃神色猥琐,眼睛满屋子瞟,最后落在二娃爹身上,所有人的眼光跟着他落了过去。二娃爹木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卷他的叶子烟,好象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旁人不存在似的。一时间,静得落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

    “咋回事?你们谁说都行,四儿给你们打成这样,总有原因的,不会平白无故的闹起来。”

    “这个这个这是我们的家务事。牙齿还有咬着舌头的时候,小两口扯扯闹闹,没啥了不得,过两天他们自己就好了。”二娃爹把卷好的叶子烟递给村支书。

    支书接过去,放在桌子的一角:“老哥子,事情怕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现在大家都在学法,你们把人家打成这样,不是一般的家务事了。今晚幸好刘强把人追回来了,不然还不知要出啥大事。人家也是爹娘养的,也有兄弟子妹,如果我们不能给她一个公道,闹起来了,大家的脸上都不好看。”

    四儿听着这席话,泪水滚了出来。刘强怜惜看着她:“四儿,你有啥委屈就说出来,村上的干部都在这里,我们给你断公道。”

    “我要回家,不跟刘二娃过了,和他离婚。”

    此话一出,满屋子的惊讶。窗棂上的那些脑袋叽叽喳喳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大有盖过屋里说话的架势。民兵连长起身出去,吼道:“走开,走开,回家睡觉去。看啥呀,这么冷的天,也不怕感冒。”

    村民中有人大胆地说:“让我们听一下嘛,相当于普普法。打老婆也犯法?那么严重?”

    “你们小声点,不要影响里面。”

    “要离婚也得有理由,为啥扯筋闹架?”支书和蔼地问。

    四儿欲言又止,脸红到了脖子。二娃妈前来沏茶,热气腾起来,每个人的脸都有点模糊,倒是山墙上那些列祖列宗依旧清晰可见。大搪瓷盅里,褐色的茶水酽酽的,几个人传递着喝,最后到了支书手上。他并没有喝,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盅盅,说:“你和罗三妹(村妇女主任)到另一间屋子去,有啥我们听不得的,尽管说。”

    罗三妹立即过来扶四儿。四儿用眼睛望望刘强,看到了一双柔情的眼睛。再看看二娃,那是一双猥琐的眼,二娃爹满眼的绝望,二娃娘则一脸的凄楚。

    四儿定定神,沉默了好一会儿,咬了咬嘴唇,平静地说:“二娃打人,我受不了他欺负,想离婚。”

    “就这样?”

    “是,就是这样。”

    那晚,刘家的灯一直亮到天明,在门外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熬过了鸡叫。村里人不知道解决结果,但是四儿没有再闹着回娘家,想来给了她一个说法。

    二十二

    春天来了,黑马山一派生机。水田亮晃晃,水汪汪的,像一面面镜子从山谷嵌到山腰,间或有点缀着一树白的梨花,红的桃花,美得水灵灵的。在这画里,活物便是赶着耕牛犁田的人,他们慢悠悠地犁着,一点不着急。

    “哎——不是叫你们抛秧吗?怎么又犁上了?”

    刘强的腋下夹着个半新不旧的公文包,嘴里含着一支香烟,眯着眼睛看着田里忙碌的人。这个抛秧技术,就是头年收割稻子后,关上冬水,第二年不再犁田,将寸长的秧子抛入田中。据说能增产百分之三十。其中最关键的一环是,抛的是否均匀,如果密的密,稀的稀,不但不会增产,反而减产。

    离他最近的一块田里,二娃爹正在犁田。他赤脚踩在水里,扶着犁,裤腿挽到膝上,腿肚上突着像蛇的青筋。他高声大气地吆喝着牛,随着牛儿的走动,黄褐色的土块像浪一样从犁下一排排冒出水面。虽然风中仍有几许凉意,他的额上却在冒汗。

    “刘二爷,咋不抛秧呢?”

    “我老了,学不会了,咋抛?我闹不懂,也没脑壳去闹懂了。”

    “二娃呢?叫他学嘛,抛秧不用犁田,还可以提高百分之三十的收成,节省人工又增产。”

    “二娃出去打工了,单靠这田地里的收入,家里硬是搅不转。他五舅拉了个建筑队起来,叫他去提灰桶儿,挣几个盐巴钱。”

    “哦,原来找大钱去了。”

    两人正说着,四儿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俏生生走来,走到田那端的埂边,停住了:“爹,该回家吃饭了。”

    二娃爹在喉咙里含糊地应着,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四儿明白,爹要把一块田犁完才停手了。她看着田边的刘强,远远地对他一笑:“强哥在这里?”

    这样叫着,她的心又开始发痛。黑马山这地方,强哥生前没有说起过,想必也没有来过。可这里却有个叫刘强的人,四儿也得叫他强哥。刘强和四儿隔着水田相望,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和眼神。她不会走过去,就像二娃爹不会用抛秧技术种水稻一样。

    “轰隆隆”远处传来了开山辟路的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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