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或是疯子

    那时候朱古力常常在半夜醒来时问我，杨牧，天才和疯子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别？我就说，没差别。那时候的每个夜晚，我们都彻夜彻夜地思考一个无聊的问题。当然，那个时候我还看不出朱古力是个极其叛逆的人，那时候我喜欢朱古力，只是因为他让人觉着好玩。

    那时候朱古力也常给我侃些新奇的农村旧事。那些事儿如果不是经由朱古力说出来，我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得到。比如他父亲的事儿。朱古力说他父亲三四岁时的某天曾在屋外的一个小土包子上拉屎，并不知道邻家的狗刚好过来。农村的狗和城里的狗不同，农村的狗是爱屎的，结果那天早晨，这条性急的大黄狗一口吞掉了朱古力父亲拉下的屎和他的一个卵儿。

    朱古力从小性格怪僻，不大合群，后来他觉得他父亲的问题就是重要原因。他的父亲是独蒜，他因此与众不同。朱古力阐释这意思的时候，口里塞这一只粗大的香蕉，正吃得津津有味，那样子让我时常想起那个清晨的那只大黄狗来。

    那只大黄狗朱古力没见过，其余的事儿以前朱古力也不知道。即便那时他的老师，同学甚至他自己都感到了他的不同寻常。朱古力小时候一直是跟妈妈睡的，到他五六岁时妈妈又生了个女儿，他才挪到父亲怀里。可以想象朱古力儿时是怎么的不安分，在与父亲同床的第一个晚上，朱古力发现了父亲的秘密，终于确信自己的确与众不同。

    朱古力原先在一所升学率几乎等于零的高中上学。高中三年朱古力没有好好学过，他就舒舒服服抽了三年旱烟，抽出一口七零八落的黄牙。朱古力毕业回家后对他的独蒜父亲说，爹，我回来帮你种田了。他的父亲抽着烟，没有半点反应，他觉得他儿子就这命，是自己害了他，心里有些内疚，也不让朱古力下田干重活。

    可是后来朱古力竟收到了这所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

    收到通知的那天朱古力很茫然，但还是到镇上给父亲买了瓶铜锅酒。晚上父子俩吵了盘花生在院子里一口一口扪，朱古力说他觉得那不是他的成功，成功是他父亲的，所以应该给他庆祝。那阵子朱古力很少说话，倒是他父亲的话特别多。第二天朱古力二叔上门道喜，父亲堵在门口对他说，牛b，我家朱二雄是天才。二叔哈哈大笑，笑出一串泪来。

    朱古力的名字本来叫朱二雄。

    朱二雄进城那天下了阵秋雨。朱二雄背着行李站在雨中对他送行的独蒜父亲说，爹，我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条鱼，他的父亲没有听懂他的意思，笑着爱怜地喊，恐怕是像一只落汤鸡。后来他弄明白朱二雄说的是自己像条鱼，只那么轻轻一跃，就跃进龙门去了的时候，朱古力只剩一个飘飘忽忽的身影，于是转头对身边的另一个人说，要是早三十年的话，我家朱二雄有小车来接。

    对于这位独蒜父亲，朱古力怀有特别的感情。那时候朱古力坐在我床头盘着双脚悠闲地抽烟，有一句没一句的告诉我说，假如没有我的父亲，应该说假如没有我父亲的独蒜，我今天怎么会坐在这里抽烟呢。朱古力的话让我很惭愧，我的父亲平平庸庸，远没他父亲深沉和伟大。

    那时候朱古力低我一级，叫我师兄，常不知不觉地钻到我蚊帐里默默抽旱烟。他除了跟我讲话外谁都不爱理，显得孤孤单单。只有到了特别兴奋的时候，才对我和我的舍友们说，如果我像你们一样，至少像个合格的中学生一样学习，你们说我会考上哪所名牌大学？朱古力说他以前曾想过要考复旦大学。

    我们狂笑着打牌，谁也不想理他，后来我听到好些本已上大学生回中心重读，与是就对他说，那么你干脆回去重读。我以为像朱古力这样自负的人其实内心里很自卑，只要是已经抓住了的东西，哪怕是跟稻草，他都不会放弃的。朱古力听后却犹豫了很久。问我那是真的吗？

    我说，真的，我没必要骗你。

    他于是说，也许哪一天我真的回去。

    我不以为然。

    大一第二学期末，朱古力垂头丧气来找我，他有三门课不及格，这出乎他的意料。那时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消息说大学教授是乐于刁难学生的，便断定自己在被刁难学生之列。否则自己怎么会不及格。那段日子朱古力心中愤愤不平，硬是以为这三位教授故意与他为难。我劝他所这样的情况通常是没有的，但我觉得我已改变不了朱古力的看法了。几天以后朱古力告诉我说，他对这所学校失望了。又几天后才知道原来朱古力给教学秘书写了封长达十页的信控告三位教授。却反而被狠狠的批了一回，还很得了个全校通报批评的处分。理由是朱古力根本就很少上那三门课，而且态度恶劣。

    朱古力退学是在大二上学期后。开学后我两个多月没见到他，才知道他已经退学了。后来得到更确切的消息，是朱古力真的回高三去重读，似乎过得还蛮风光，因为不久之后他给我来了封信。

    杨牧兄，阔别已久，我唯一想说的还是那句话，天才和疯子之间本没有什么差别。对于我的重读，许多人都说我疯了，包括我的父亲。我回家的那个晚上，他整夜扛着扁担守在门口，竟然不让我进家门，甚至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也许你觉得我受到了不公平对待，不，杨牧兄，我不觉得，我在屋外的那个小土包子上躺了一个晚上，我在想我父亲的命运就是在这个小土包子上改变的，我也要让自己的命运在这个土包上改变。那个夜晚出奇的寒冷，但我心潮澎湃，这个小土包给我许多灵感，更坚定了我重读的决心。第二天我去找学校领导谈，他们表示欢迎，并且免去了我全部的学费，于是我就开始了重读生涯，杨牧兄，当天我谈好一切回家的时候，我父亲依着扁担在门口睡着了，我妹妹告诉我别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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