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天我变成鱼

    至今为止曾落水三次，两次都是莫名其妙侥幸逃生，自己救了自己，只有一次是被别人从水中硬生生拖到岸上，捡回一条小命，而那个别人不是别人，是我的父亲。

    很多年后那种感觉仍然会忽然再次沸腾出来，眼睛里是昏黄一片的颜色，有一尾红色的鲤鱼优雅地滑过，耳边有旋转的水声，鼻孔、嘴巴里出现苦涩的腥味而后又变成甜，我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都涌进水去，我被一种温柔的力量安抚着拥抱着包围着，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闭上眼睛就要沉沉睡去。

    然后就听见一个惊雷一样的声音，有个东西像利剑一样撕开包围我的水幕，他拉扯我，推送我，把我从沉重的睡魔手中抢回来，我感觉到那些水又重回到来的地方，耳边出现熟悉又隐蔽的声音，六月的太阳把我照得眩晕过去。

    我醒过来被父亲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在此之前从未有过这样。他说他看到我是故意跳下去的，说我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奋不顾身就跳了下去，我始终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这让我跟他的关系再次回到原点，回到我14岁初见他的那时候。他跟我母亲说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像我这么乖僻、阴沉、做事不想后果的小孩子，却不曾想过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我开始再次不想见到他，不想跟他说话，老躲着他，我不会跟他在同一个空间超过3分钟，总会找借口离开。

    在我童年心底关于父亲的形象大多来自旁人的讲述，但这个人不是我的母亲。我母亲很少在我面前提及父亲，可能因为我年纪太小，很多事情都不能懂得。而现在回想起来，会惊觉母亲过了一个多么沉默深邃的青春时代，她心里的很多事找不到人说来不及说就已经再也无从记起。

    那些过去的事情闪着光辉与沉闷，全部来自我的姑姑和小叔，母亲不在的时候他们会给我说一些，积累多了拼凑起来，我觉得父亲首先是一个罪人，然后他是一个英雄。他是我心里全部的骄傲也是我所有的自卑的源泉，我开始不动声色地毁灭关于他的一切，用他的毛笔钢笔然后把它们丢走，撕了他全部的书用来叠纸牌，我悄悄藏起那本有父亲相片的影集，我母亲曾经找了很多年。

    慢慢我跟父亲的裂缝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在一次晚饭当着母亲的面摔了饭碗之后，火山终于爆发，而我也走上另一条狭小崎岖的路。我母亲后来找到，千劝万说我无动于衷，我母亲哭了，他说他再怎么不好，也还是你的父亲。

    最终我做了离开的决定，上火车的那天母亲去月台送我，说父亲没有来，说父亲让她告诉我既然自己选的路，自己就要负责。我说好，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然后在火车上，我看到父亲在远远的地方抚慰忍不住眼泪的母亲。

    那时候其实我已经了解到真实的父亲，我无意中看到了他们十几年来足足一柜子的书信，父亲的字厚重平实、感情真挚，每一封都在末尾提到我，这叫我在火车上忽然想起小学时候他也曾写过一封信给我，在信里他写到，如果我变能一只鸟，我多么想飞回来看看童年的你。

    我却没来由的想到落水的那个六月下午，如果那天我真的变成一条鱼，不知道能不能游过池塘，游过江河，游到大海，游回还没有我的过去，在那里，某一天的黎明，我年轻的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风不停息的大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