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道

    　　某乡里一老叟九公，精弈技。常有外乡高手慕名来访，俱乘兴而来，拱手臣服而去。一方人俱为九公精湛棋艺而叹服。

    九公有一具上好棋枰，正宗东瀛品。据识者论，实属上品。九公轻易不以此枰示人，每得与高手对弈，方欣然而出，其时自然观者如堵，而均不敢发出丝毫声息；直至弈毕，围观众人方大出一口气，有背负重压骤然卸去之感。九公则从容揩抹棋枰至纤尘不染，庄重收起。

    据说，此枰乃得之于一日本军官之手。抗战后期，有一队日本鬼子开到此地。内有一军官极喜弈且弈技亦颇高明，闻知乡里有一青年精于此道，技痒难耐，遂携枰来访。不想却屡弈屡败，每开局均杀气腾腾，气势逼人，而至中盘以后，则形势渐颓，四面楚歌，被乡里青年瓦解而至大势所去，终于败北，一连数日如此。日本军官不饮不食，静坐苦思数日，竟从中彻悟，长叹数声，留了此棋枰于青年，丢下军队遁入了山林草莽之间。鬼子兵遂作鸟兽散。其后不久，抗战胜利，小鬼子投降。

    青年即九公，其时年三十余而已。

    文革中，有“革命派”闻得九公棋枰来历不凡，乃斗争逼其交出，令其坦白交待里通外国之大罪。九公垂目静坐，一语不发，状似聋哑。及至左腿被打折，方忍痛圆目叱道：“我与东洋人弈，每弈必胜，岂不为国人解恨！”

    小将们听得此言，竟无语以对，遂作罢，悻悻而去。

    九公自此亦不复弈。

    史无前例终于寿终正寝，才又见九公颤颤巍巍取出棋枰，摩摩挲挲，老泪纵横。然再有弈者来访，九公均闭门谢之。

    一日，有一方外老僧来访寻九公，九公杖拐相迎。但见一老僧红光满面，白须飘飘，双目精光湛湛，俨然得道。九公不敢怠慢，破例出枰。老僧乃轻抚棋枰叹曰：“又见故物矣。”九公一惊，方知老僧即当年之日本军官。

    两人对坐良久不语，神情之中均颇有对世事沧桑之慨。

    对弈，方至中盘，九公额上微有汗象，气息渐不能匀；而老僧兀自端坐稳如泰山，面色沉静似水。

    稍顷，九公额上汗象更剧，推枰而起，拱手颓声道：“惭愧！”两行浑浊老泪随即滚落下来。

    后九公与老僧相携而去，如鹤杳杳，乡人不复见。

    是为某乡里确有之事，知者莫不摇首叹息，而皆无语以论。乃为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