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奉三道:“一日未动手见高低,甚么排名先后只是多事之徒的把戏。不过我若说从不把排名放在心上,亦是骗你。至少我会感到如能击杀孙恩,攀上榜首,肯定是一种成就和荣誉。至于是福是祸,则是难以预料。孙恩的位子可不是易坐的。”
慕容战道:“假若燕飞击败孙恩,我们等若击垮了天师军,当然足以额手称庆,那时主动权将在我们手上。可是若燕飞不幸落败,对我们会造成怎样的打击呢?此事即将揭盅,却似没有人想过这问题,好像燕飞必胜无疑的样子。”
屠奉三叹道:“不是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而是人人都在心内思量,却不敢说出来。难道要我们的卓名士去向千千小姐求教,问她若燕飞落败身亡,我们有何应变手段吗?你忍心对纪千千这么残忍吗?”
慕容战脸色微变道:“原来你并不看好燕飞,嘿!”
屠奉三往他瞧来,压低声音道:“你有想说却又没有说出来的话。你是否想问我屠奉三因何不提出反对?说到底若燕飞留在边荒集内,孙恩当没法奈何他。对吗?告诉我,你既然也不看好燕飞,为何亦没有反对?”
慕容战苦笑道:“我对孙恩的了解肯定不如你清楚,且我性爱冒险,千千此着行险一博,对正我的脾胃。直到此刻,我对燕飞的信心方有点动摇。”
屠奉三沉声道:“我很少会对别人说出心内真正的想法,今次为释你之疑,好携手并肩作生死之战,只好破例一次。”
慕容战奇道:“你不反对燕飞去冒生命之险,竟是有理由的吗?这个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屠奉三苦笑道:“不但有理由,这个理由还是相当迂回曲折,而或许我是所有人中唯一明白千千小姐因何作出此决定的人。”
慕容战动容道:“只听屠兄这几句话,便晓得屠兄不是随便找些说话来搪塞,颐闻其详。”
屠奉三目光扫视卢循大军布阵的所在处,这支由五千天师步军组成的部队,已重整阵脚。两条火龙,往镇荒岗蔓延的火头愈烧愈烈,有不住扩大之势。另一条却势子减弱,或是遇上河流,又或被敌人成功压止火势。
吁出一口气道:“我和南郡公一直承受着无形而有质的沉重压力,压力的来源说出来你老哥或会嗤之以鼻,不过对我和南郡公来说却是有若芒刺在背。”
慕容战皱眉道:“甚么压力如此厉害,竟可令屠兄和贵上为此忧心。”
屠奉三又再苦笑道:“就是谢安天下闻名的观人之术。”
慕容战愕然道:“谢安选贤任能的本领确有一手,听说苻坚在淝水之战前也豪言在平定南方后,任谢安为吏部尚书。不过这和燕飞的出战孙恩有何关系呢?”
屠奉三道:“你们不是南朝人,对谢安的观人之术只是道听途说,很难明白其中窍妙。我们莉州桓家却是深受困扰。谢安的观人之术,岂止是选取贤材那么简单,苻坚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谢安的观人之术,乃中土源远流长相人生死祸福之法,贯通天人幽微,玄妙异常。像谢玄便是由他自少栽培提拔,至有今天的淝水之胜。他几乎从未看错过人,只有王国宝是唯一例外;原因或是他没法作出别的选择,为了维系与王家的关系,虽明知对方是卑鄙小人,也只好牺牲女儿。不过别忘记他一直力阻王国宝攀上重要的位置,现在更把女儿带往广陵。”
慕容战道:“我一向不信相人祸福寿夭之说,不过谢安的用人确有一手。这与你们有何关系呢?”
屠奉三叹道:“谢安既是风鉴相人的高手,当然晓得谁成谁败,可是他却没有对南郡公另眼相看,还处处制肘南郡公。自然地会使南郡公想到谢安看他不上眼,如此牵涉到难测的命运,你说这不是压力是甚么?明白吗?”
慕容战恍然道:“明白哩!不过我仍不相信谢安可以一眼看透别人的命运。”
屠奉三微笑道:“信或不信均无关重要,因为谢安是否会看错人,即将揭晓。”
慕容战一震道:“燕飞?”
屠奉三颔首道:“淝水的大胜,可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使我想到当年谢安肯东山复出,全因有谢玄这着厉害棋子,使他晓得事有可为。谢安像预知将来的发展般,一早便预作部署,全力支持谢玄成立北府兵,在军权上对司马道子不让半步。到大秦军南来,名义上虽以谢石作统帅,实质由谢玄全权指挥,毫不含糊。最奇怪的是他仍不容南郡公插手,照道理有南郡公助阵对谢玄该是有利无害,谢安偏一口拒绝。于此可见谢安非同一般相家俗流,确有超乎常人的见地。”
慕容战朝他打量,沉声道:“屠兄说过肯与我们并肩作战,内中别有原因,当时却不愿解说,现在是否已把原因说出来哩!”
屠奉三道:“这确是其中一个主因。我这个人虽然一向不肯信邪,却不会与存在的事实作对。谢安确有一手,你看他一进一退多么漂亮,亦可看出他晓得司马皇朝再没有希望。他现在挑选燕飞到边荒集来,不论时间和形势上的配合均是巧妙绝伦。创造出边荒集空前团结同心抗敌的奇迹。你敢说他看错人吗?”
慕容战道:“我明白哩!千千是谢安的干女儿,当然比任何人更清楚干爹看人的本领,因而信心十足,指定要燕飞负起最重要也是最危险的任务。唉!现在我也希望他老人家今次没有看错人,否则大家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屠奉三道:“所以你现在该明白虽然我仍不认为燕飞可以胜过孙恩,却不反对燕飞出击,因为若燕飞命不该绝,这确是最好的战略。”
慕容战道:“屠兄的思考深入而复杂,若不是由你亲口解说,恐怕我永远不会明白。事实我以为你会忽然改变主意,很大原因是为了千千。”
屠奉三老睑一红,再苦笑道:“实不相瞒,这也是原因之一。”
两人你眼望我眼,忽然齐声大笑。
慕容战喘着气道:“这是否苦中取乐呢?我忽然感到非常畅快。”
屠奉三道:“眼前情况确是精彩,我从未试过陷身眼前般的情况,予我新鲜刺激的奇妙感觉。”
“咚!咚!咚!”卢循的部队敲响战鼓,开始推进。
两人收拾心情,目注敌阵。
慕容战讶道:“似乎是向小谷推进。”
屠奉三从容道:“卢循始终不及徐道覆,我猜他真是动了气哩!”
慕容战精神大振道:“希望他真的是冒进来攻,那会是我们的机会。”
屠奉三道:“一切依定计进行如何?我的好战友!”
慕容战笑道:“还有别的更好方法吗?我去哩!”
言罢拍马去了。
屠奉三仰望层云厚压的夜空,心忖自己如此向人透露心声,实是前所未有的事。究竟是因为自己看重慕容战对他的评价观感,所以解释一番;还是因边荒奇异的感染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过令他改变的真正原因,他并没有全盘吐露。
说不出来的是重压于心头的怀疑。
桓冲之死实在来得太突然和令人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