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坚又“喔!”了一声,他也不明白自已为什么要问些,其实他方才也听到窦冲的话了,正在他思忖间,听得有人高声通报:“臣慕容喡慕容评求见!”
符坚宣了两人进来。两人一见帐前架式都吓得不轻,忙磕头谢罪,将前事略述一遍。复有人提了捆成棍子似的慕容泓上前——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让慕容冲意外的是小悦也跑了来,一见慕容苓瑶就扑上来。她哭了两声,慕容冲已一把捂了她嘴。小悦勉强忍住了,只是极力压低了声音抽泣着。在她哭的当儿,符坚听了慕容家人的话,不由面色转暗,喝令道:“张整,给我传郭庆来!”
郭庆本是管着鲜卑这一营事务的,早已知晓出了变故,正在帐外待命,此时得了令,撞撞跌跌冲进大帐“卟嗵!”一声跪在地上,道:“臣罪该万死!”
“你可知你为何有罪?”符坚站起了身,问道。
郭庆连连磕头道:“臣未能管治好这些白虏,由他们惊犯圣驾,臣罪该万死!”
“住口!”符坚转下炕来,在他身前踱着步子,道:“朕命你护送鲜卑民众,你是怎么护送的?竟连个大夫也不配给他们?朕即已纳降,鲜卑人便如氐族一般,都是朕的子民,你这样子待他们——竟让贵家弱女在雪地中步行,传扬出去,让人视朕为何等之主?又让何人再愿诚心归顺呢?”
郭庆一下子傻在那里,他万万没有想到符坚气的会是这个。张整也有些吃惊,觉得这些话虽说也合着符坚素日言行,可这么发作起来,倒底是有些突厄。
郭庆回过神来,辨解说路况太差,连他自已都是雪地步行过来的。慕容评甚是精乖,立马上前为郭庆求情,连连道一路上得郭将军照拂甚多,这只是非常之时不得不为之举云云。慕容冲慕容泓虽然明白慕容评的苦心,还是忍不住恨恨地瞪了他几眼。
符坚听了这些话,方才缓过颜来,便命郭庆起身,令他好生照拂鲜卑遗民。再道:“这女子既有病,不可耽误了,快些医治去罢!”
慕容家的人自然谢恩,行罢了礼,符坚略为示意,大帐的皮帘就垂了下来。
慕容冲抱着慕容苓瑶想要站起来,可跪的委实太久,双膝已然发麻,方一起立,就又倒了下去,小悦在一旁扶住了。慕容评向秦军中人赔笑,求他们能借乘车运送病人。这些秦军见符坚对他们青眼有回,也愿意相助,可一时间那里去找能在山间行走的车去?却不知窦冲何时已喝令士卒推了一乘小车来,小悦将慕容苓瑶半推半扶地往车上送,显得十分吃力,窦冲在一旁扶了一把,轻而易举地就将慕容苓瑶给安顿好了。慕容喡自然免不了连声道谢,小悦感动得眼眶又是直冒泪花,连说将军真是好人折腾了一阵子,方才安静下来。
乱了一会,符坚也显得精神不济,便留下几份折子说是明日在路上看,命张整回去。
张整方从暖如春日的大帐中出来,被外头冷气一冲,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旁自有从人来披上裘袍,走了几步,心有所感,抬头一看,只见道旁山石上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身形嵌在随风倒伏的树林中,显得十分孤单。张整停了脚,那人显然也惊觉了他的接近,回头一看,躬身行礼,却是窦冲。
张整勉强笑了一下,问道:“窦将军还没有去歇着呀?”
窦冲道:“今夜是我当值,侍中大人难道忘了么?”
张整一拍额头,笑道:“看我这记性!”
“不过就算是当值也不必独个一人站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嘛!”这句话,张整吞到了肚里,没有说出来。
窦冲显然无意攀谈,道:“侍中大人小心,一路走好!”张整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自已也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将军可有什么烦心的事么?若是张整可以办到的,请将军示下意来。”
窦冲被问得怔了一下,随后方在面上绽出一个模糊不清的笑意来,道:“正是有事相托呢!”
张整此时其实已经是十分地懊悔,只是话已出口,不得不听他说下去。
“方才那位慕容氏的女儿”
一听这话,张整头马上大了一圈。他早就看出来窦冲对这故燕公主有另样的情份,可是无论如何,她总是慕容氏宗室之女。符坚既有意厚待燕室,那慕容家的女儿身份就不是窦冲这么个小小的副将可以攀得上的,更何况
“她那个贴身侍女,小将很中意。天王回长安后,会将邺都中俘获的女子分赏下来,小将想请侍中大人代为筹划,将这女子给了小将。不知侍中大人可允否?”
张整一听,不由吃了一惊,好一会方道:“这这是极容易的事,我自当为将军办妥”
“那小将就先行谢过侍中大人了”窦冲再度行了一礼,依旧转了身去,如方才一般,好象从未动过。
张整一边走,一边心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这双眼睛,也有看错了的时辰?”想的出神,不由足下一滑,差点跌倒,旁边的从人扶住了,叫道:“侍中大人!”“别叫了,”张整定了定神道:没事!”
次日大军又是一早出动,终于在日落以前,到达了灵宝县城。出了硖石谷,人人都松了口气。由灵宝至潼关,沿黄河南岸而行,道旁二崖壁立,俱是黄土垒成,古称黄巷坂。在宏龙涧以西,峻峰如削,气势雄奇,道深而狭。行至此处,慕容氏中有认识的,便指与子弟看,道:“这便是函谷关了!”
听到这句话,所有的人都不免“啊!”了一声,这一声之后,便是无言可对的静默。过了函谷关,即是离开了故燕地界,真正别去了自已的家园国土!只是,他们的心多少已被这一路的颠簸折磨得疲惫麻木,离开邺都时的悲情在此刻成为一种多余和奢侈的东西。于是,就在这一片木然的平静中,他们走过了函谷关,起向了他们未卜的前途。
抵长安后半月,便是建元七年的元日。这时符坚将在太极殿朝会,册封东来之人。元日前夜慕容氏诸人早早儿更衣出直城门,经章城门入未央宫,有人伺侯他们休息。当夜漏未尽十刻时,便被唤起身,集于天禄阁下。有司早早举火,正阁前庭燎六处,皆丈六尺。这时节,雪已经化尽,还是冷得碜人,青条石板上都结下薄冰,经火光一照,润如玉质。百官臣僚都已至此处等侯贺见,他们各自攀谈,不大答理慕容氏一族,就连一同前来的故燕官吏也大抵视而不见,慕容喡等也知趣,缩在火光不到之处静侯。
慕容冲远眺着重重宫阙上的金瓯玉瓦,想象着慕容苓瑶住在哪里。初抵长安那晚,秦宫来了一名小内待,就将她传进宫去。慕容冲心中隐痛,分离时姐弟抱头痛哭的情形顿时兜上心来。突然听到身边慕容评轻轻叹了一声道:“他来了!”慕容冲一惊抬头,却见几名故燕臣僚向着一个人拥去。本来阁前已经站满了人,他们不免推推掇掇的,起了一阵的骚动。
“宾都侯一向安好,数年未见,您老风采依旧”
“宾都侯可还记得小人?当年跟着您打过枋头之役的”
这些人说着说着就有些心虚情怯的味道,本来在往前凑,却撞到了一堵实墙似的,直挺挺的站住了,不敢越雷池半步。慕容冲已经知道是谁来了,慕容垂在秦被封为宾都侯,自入长安,慕容氏多人前往他处意欲重叙亲谊,都被他严拒。慕容冲也情不自禁地往那边走了几步,慕容泓想拉住他,却让慕容评给拦了,道:“让他去搭搭话。他是还是孩子,或者他不至于连个孩子都记恨吧?”
慕容冲拢到近前,一个着朝服的五十余岁男子从搭话的故燕文武中间昂然而过。两侧火光燎天,将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镀了一层铜红。有个胆大的上前一步欲拦,被他一眼扫在脸上,就不自觉退开两步。
慕容垂虽不为慕容冲之父慕容隽所喜,可慕容隽驾崩后,因慕容恪一力相护,与慕容喡相处得还算得宜。慕容冲小时,也被慕容垂抱在膝上玩耍过。从前除了觉得他总是不苛言笑外,倒还没发觉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可慕容垂一去,燕国便即倾倒,方让慕容冲对这位叔父有了些敬意。他一时起了孺慕之心,身不由已地,跨出两步,上前跪下道:“给叔父请安!”
这时四下里站满了秦宫官吏,都看热闹似的拥了过来,慕容垂好不容易分出一条道,而这条路被慕容冲一跪,就生生堵死了。慕容冲看着一双青丝文履站定在自已面前,他抬起头来,却见慕容垂盯着他看,瞳子里阴沉沉的,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慕容冲鼓足勇气,大声道:“侄儿见过叔叔。至长安已有多日,未至叔叔府邸请安,请叔叔容侄儿一拜!”他埋头拜了下去,头实实在在地叩在地上。
可面前的青丝文履一抬就从他身边迈了过去,慕容冲有些发急,伸手去扯他朝服的袍角,可那只腿却不着痕迹地用了一点劲。这力道就如潮水一般涌来,慕容冲未能防备,一下子往后倒去。他脑后砸中了什么东西,好象是旁观者的脚,那人受了这池鱼之殃叫着退开,他的头就重重地磕在了石板上。他眼前黑了一刻,待再睁开眼时,所见到的,是将夜半时分的天空,几粒星子遥遥嵌在黯淡的云际。
四下里轰然大笑,一张张笑得拧成一团的面孔从他眼前转过。慕容冲心中非常委屈,忍不住想哭,就在眼泪快要夺眶而出时,听到慕容泓吼道:“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然后撞开了好几个人,一把将慕容冲从地上拉了起来,紧紧拥在怀里。慕容冲把脸贴在他身上,合上眼,过了好一会,方才能勉强自已不大哭出声。慕容泓担忧地看着他道:“干嘛去求他?咱们谁也不求!”
慕容冲笑了一下,只是他自已也知道这笑比哭还难看。这时秦朝宫员被慕容泓吼了两声,自觉无趣已散开了许多。慕容喡他们这才过来,方劝慰了几句,就听得司阗高声道:“上贺”
诸人忙按规矩站好,先上贺表,命起,谒报,再贺王后。后再有司仪引入太极殿前东阁坐下。诣五更,秦王升殿,殿前待卫执戟成列,白玉兽口吐出缕缕檀香,袅袅轻烟在略略泛蓝的天际散开,显得十分肃穆。所有谨见者按各自爵位被谒者引入。慕容氏因未受封,因此只得在殿外等侯。不多时听得里面鼓乐大作,想是符坚已经出来了。
符氏本是氐族外虏,只是建国后,对中华文物多有仰慕,宗室中颇有好经文、手不释卷者,习儒之风较之偏居江东的司马皇族更甚,因此朝觐礼仪大多是从晋礼中照搬过来的。鼓乐声过后,有掌礼官高声道:“大秦天王延某某公入”“拜”“起”之类。就见得秦宗室及大臣进进出出。慕容冲在鼓乐中听到一些熟悉的曲调,心中一动,这是燕乐!当年赵灭晋,晋乐常多为其掳,后石勒灭赵,这些鼓乐者亦归石氏。再后来,石虎死,冉闵乱,慕容俊擒冉闵,入邺都,乐者便为燕所有。入燕后,礼乐渐渐融合了一些鲜卑曲调,因此与一般朝见的礼乐都不尽相同。眼下,他们却是符坚之物了。
正当慕容氏王公黯然神伤之时,便有谒者传上。及入殿,见各大臣都已跪坐于两厢。慕容喡按早已编排好的规矩奉玉壁及皮、帛、羔、雁、雉等,由掌礼侍中等传上,符坚略一过目,命收下。就着侍中传旨,封赏故燕诸人官职。慕容冲跪在最后头漫不经心地听着,偶或抬起头,符坚坐在高高的御床上,遥远得看不清形貌。张整长篇大段地念着圣旨,好一会方才念到授与官职上来。慕容喡被封为新兴侯,慕容评为给事中等等,慕容冲也没有心思去听这许多。直到最未,并无官职授与慕容冲,他年岁尚小,因此也不觉讶异,更不希罕。
张整言毕,慕容喡率族人谢恩,并诣樽酌寿酒献上,道:“臣慕容喡等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便四壁乐声大作,慕容冲随众再拜,符坚饮酒罢,又三拜,这方才退下。由其它臣工接着谨见。繁文缛节一丝不苛地行来,与燕礼也是大同小异,慕容冲自幼习惯了,倒耐得下性子来。只是他坐在秦臣中间,这些人大多看到了方才那一幕,慕容冲总觉得他们的目光中都含有嘲笑之意,因此始终低着头,不想见人。
及至赐酒饭毕,谒者跪奏“请罢退!”钟鼓大作,群臣复拜而出。自半夜开始忙碌,此时人人身倦力乏,都寻思着回府安歇,慕容冲更是想要快些逃开这个地方。谁知行至大殿外,却有一名内侍拦住了慕容喡,行礼后问道:“请问新兴侯,那一位是慕容冲公子!”
这一句问得慕容喡吃了一惊,不解其意。倒是慕容冲自己上前道:“在下正是慕容冲!”那内侍大约三四十岁,一张圆圆胖胖的脸,笑起来眼睛马上眯得看不到缝了,他躬下身道:“奴婢是紫漪宫伺侯慕容夫人的,夫人想念家人,天王特准她召公子入宫一晤。”
慕容喡与慕容评等对望一眼,想道:“看来苓瑶甚得符坚爱宠。”多少安心了些。慕容喡便吩咐慕容冲道:“你跟着这位”他看了一眼那内侍,内侍忙道:“奴婢名宋牙!”慕容喡接着道:“你随这位宋公公前去,小心些,守规矩!”
慕容冲没料到这么快就有机会入宫看望姐姐,很有些兴奋,连声答应下来。慕容泓也拉了他再三嘱咐,让他回来后将看望情形细细说给他听,又连声叹气,说事先没有知会过一声,这时想给她送些平日爱吃的东西也来不及了。慕容冲没见过慕容泓这么唠叨过,知道他心里掂记得紧,因此也就耐着性子听,直到宋牙再三催促,他方才别了家人,随之而去。
宋牙身边有四个小内侍跟着,看来他在紫漪宫中也是总管一类人物。宋牙领头,内侍两个在左右,两个在后面,将慕容冲环在其间。秦宫的长墙回廊一道连着一道,台阙宫室延锦不绝,慕容冲走了一会,便已不辨方位。这里天已将明,晨晖涂在殿脊之上,金灿灿的,有如天宇一般。突然振翅声大作,慕容冲眼中的光亮被纷杂的黑影挡住了一瞬。他吓了一跳,站定了脚,抬起头来,只见空中乱鸦四起,呱呱叫着,穿过了一座大殿下的檐斗。那些黑影好象在他满怀欢喜的心头扇过,引起没来由地一阵悸动。
他这一停下,那些小内侍也不得不停下了,宋牙回头陪笑道:“公子怎么了?”慕容冲勉强笑笑道:“没事。我们走吧!”宋牙道:“公子或是累了,不妨事,一会到宫里,好生休息就是了。”慕容冲倒有些不好意思,又说了一遍:“不妨事的。”几人再上路,行了小半时辰,只见前面草木葱茏间隐约可见一座殿宇,虽不大,却十分精致,宋牙便道:“这便是紫漪宫了。公子请。”
慕容冲被他引着进了殿中,穿偏殿过了一重回廊,方才入了暖阁。暖阁明间向东开窗,设着云母幌,下临一榻。宋牙请慕容冲上榻坐下,慕容冲心知慕容苓瑶必定在内间,十分不耐,道:“让我进去找姐姐好了!”不顾宋牙的阻拦就往里冲,方掀开玉珠帘,便见慕容苓瑶坐在镜台前梳妆,见到他进来,自然站起,服待梳头的女侍一旁退下。
慕容冲见姐姐面颊好似消瘦了许多,不由问道:“姐姐,你过得惯不惯!”那里知道慕容苓瑶神情讶然,道:“凤皇,你是怎么来了?”两人同一时间说出话来,彼此都怔了一下。慕容冲问道:“不是你让人接我入宫来的吗?”慕容苓瑶此时未施脂粉,听到这话,面上骤然一白,缓缓道:“我没有。我入宫方才数日,那里就敢是谁接你来的?”
慕容冲看到姐姐这样子,很有些不解,一指跟在自已后面进来的宋牙道:“就是他!”
慕容苓瑶喝问宋牙道:“是谁让你接他进宫的?”
宋牙尴尬地笑,好一会儿方道:“夫人是明白的,奴婢只是奉命行事,这宫里谁能随意召人进来,夫人自已想一想就”
慕容苓瑶身子一摇晃,待女忙上前扶住了。她缓缓转了身去,对着镜子过了好一会,方道:“你下去吧!”
慕容冲在一旁看着,心好生奇怪,便是慕容苓瑶没有召他入宫,姐弟得以重聚,这也是美事,却为何他看到镜子里慕容苓瑶的面上,成串眼泪淌下,一滴滴落在脂粉盒里。他突然想到了那日在大帐外见到符坚的情形,想到他那时的眼神,方才那宋牙怪异的笑。突然又忆起燕宫里,叔伯们身边那些身份暖昧的俊童这一切在他脑子里疯转起来。
好象有一把重锤将他的头颅整个砸开,他如被一股巨力抛到了云中雾里,两腿全站不住实地,脑子里一时空空如也,浑不知此身是死是活,在天在地。慕容苓瑶发觉了他的异样,自行拭尽了泪,欲要上前拉他。旁边的宫女已经扶住了他的胳膊,他方才略微醒过神来,听到慕容苓瑶惊问道:““你怎么了?”
慕容苓瑶此时睫上犹有眼泪,眼角眉梢却挑了起来,慕容冲从来没见到慕容苓瑶笑得这么做作。他咬唇道:“昨晚熬了一夜,有些困了。”慕容苓瑶道:“那我给你找个地方歇一下,你看我这是糊涂了,天王定是有意让我欢喜,才没和我说就召了你来”“姐姐,我肚子里有点不舒服,想方便一下。”慕容冲打断了她的话,挣开了扶住他的宫女。慕容苓瑶“啊!”了一声,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命旁边的宫女带他去。
宫女带着他往内室后头走,便是一个小天井,内植着三五丛红梅,都已残落殆尽,只余下数点秃蕊。过了天井,迎面是一列略矮的小屋,宫女便指给他看。慕容冲道:“你可以回去了!”宫女抬头看他一眼,有些不知所措,道:“夫人吩咐奴婢服侍公子的。”“她让你给我带路,已经带到了,你回去吧!”慕容冲也不看她,淡淡地道。那宫女还在踌躇不定,慕容冲便转了身去,厉声道:“还不快走!”他已有多日没向人发火了,这一动怒,俨然又是当日燕宫皇子的气派,宫女被他吓得不轻,匆匆行了一礼,提着裙裾就跑开了。
慕容冲见茅房对面那排屋子里有一间是开着的,便推了门进去。他张望了一下,这大约是个净手休憩的所在,虽不华丽,却也陈设得舒适,左面是一张小枰,枰前挂着一面铜镜,还熏了香。慕容冲的眼睛被墙角匮上放着的一只青瓷冰纹托盘给吸引作了,他疾步走了过去,将盘子取在手中,狠狠的往地上砸去。
“咣铛!”盘子在砖上碎成七八块,慕容冲拣了一块尖锐的在手,冲到那铜镜之前。此时红日已升,彤云漫天,从窗子里投进来,将镜中的他映得肤发皆赤。他手扯开领口,颈上青色脉管在白皙的皮肤下清楚可见。他将那瓷片薄削的边缘贴在了上面,瓷片冰凉,温热的肌肤被激得汗毛直竖。他握得很紧,感觉得到锐缘已割破了他的手掌,可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往下一拉
“不!”慕容苓瑶的面孔出现在镜中,她眼中的绝望让慕容冲略迟疑了一下,这一下迟疑就让慕容苓瑶扑到了他身上。她去夺慕容冲手中的尖瓷“你不能死,你住手!”慕容冲吼道:“你给我滚开!”他用力一推,慕容苓瑶就狠狠的摔在地上的碎瓷中。慕容冲再也不去看她一眼,手中的瓷片就已经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你慢着!”慕容苓瑶在地上膝行几步,瓷渣轻易地磨破了她裤腿,地上血迹殷然。她紧紧抱着慕容冲的双腿,高昂起头急道:“我也进宫来了,你若要自尽,就先杀了我吧!”慕容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道:“你不一样,你是女子!”
“女子?女子又如何?”慕容苓瑶将蓬乱的头发往后一撩,冷笑道:“我是女子,生来下贱,所以你们想拿我送人就送人,是不是?你们是鲜卑的好男儿,因此金贵,所以受不得气,挨不得苦是不是?”
这几句质问让慕容冲一时无言可对,他死死抿着唇,手中的瓷尖却是越陷越深,一滴血珠从凹进去的地方缓缓流了下来。“你以为我情愿么?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呀!”慕容苓瑶面上泪如走珠,哽咽道:“他三番五次和我说你,我就觉得不对,我千方百计取悦于他”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痴痴一笑,如自言自语般道:“苍天啦,我也是金枝玉叶出身的,我何年何月学过献媚邀宠手段我只盼能让他把这心思淡了,然后寻机会送消息让哥哥们将你送走就说你死了,可,可没想到他这么急!你已经进来了就没法子了!”
“我还可以一死!”慕容冲插腿大步退走,边退边吼道:“我堂堂鲜卑男儿,岂能受这等凌辱!
“我也是鲜卑人的女儿,大燕的清河公主,岂能受侮于敌酋?我也可以一死,活下去比死要难上千倍万倍!”慕容苓瑶扑上去,发疯似的摇晃着他的腿,十枚指甲抠得他生生作痛“可我不能一死,就因为我是大燕的公主,所以我要为了鲜卑人活下来,我要为了大燕的复兴活下来!”
听到这一句,慕容冲不由得惊吓了一回,他垂下头来看着这个向来温婉柔弱的姐姐,觉得好象不认得她了。慕容苓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脸色涨红,好一会方缓过气来,面孔靠上了慕容冲的腿。慕容冲感到有冷而湿的东西一点点从裤腿上沁了进来。她呜咽着道:“我慕容家自宣武皇帝创业辽东,文明皇帝败高句丽,景昭皇帝擒杀冉闵”
慕容冲听着她的话,镜上被朝阳染尽的层云仿若化成那些自幼听熟的故事——棘城下宇文部营中的熊熊大火;高句丽丸都被掘开的王陵,遗零的珠玉在尸骸间闪烁;还有天下最勇武的男人的头颅滚倒在太庙前的浮尘之中。
“无数前辈披荆斩棘,百战建国,得来何其不易。难道就是为了在我们手上,送与旁人么?你若是认定大燕再无复兴之日,你我再无重回故土之时,那你就杀了我再死吧!”
“我慕容家多有强将,而我只是个不成器的子弟,我死我活不关复兴大局。”慕容冲缓缓地摇头,他手愈握愈紧,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淌到了慕容苓瑶的面上。
慕容苓瑶慢慢站起身来,她与慕容冲自幼相处,已经听出来慕容冲话里的动摇犹豫。她的手一点点向上移,直至触到了慕容冲的手腕。慕容冲用力一挣,可慕容苓瑶再往回一拉,却又握紧了。“若你一个小小孩童都不肯屈从于他,那他何以能相信我鲜卑君臣会甘心降伏?”慕容苓瑶毫不放松地逼视着他,道:“何况,只要是活着,谁知道十几二十年后,又是什么天地?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慕容冲终于闭上了眼睛,他的手一松,瓷片就落在了地上“叮!”的一响,清脆得刺耳。“嗬嗬嗬”咆哮声吞吐几回后从慕容冲喉咙深处滚出,象伤重将死的小狼挣扎着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痛呼。慕容苓瑶紧紧的抱住了他,却承不住他剧烈的颤抖,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慕容冲的面孔死死的折在胸前,双臂紧夹着头,十指痉挛的抓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头发成把的拔下来。慕容苓瑶掰不开他的手,只能将自已的五指覆在他的掌上,梦呓般道:“哭出来吧,你哭出来吧!”
可始终没有哭声,就连低沉的呜咽也渐至于没,只有一地的亮瓷,映出姐弟二人碎成千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