吗?十年来我为报仇所用的力气,便全都白费了吗?还不是!若再捉住他,我决不能饶他活命!”愤愤地想着,此时忽听得一阵马啸之声。
江小鹤赶紧侧耳专心地去听,又听那匹马在远处,又嘶叫了两下。江小鹤便由此听出来方向,他就寻著马嘶之处,慢慢地找了去。
半天,他终于把那匹马找到了,可是又令他大吃一惊。因为刚才伍金彪等人已经死了,鲍昆仑他也逃走了,可是两匹马依然系在这棵树上。现在却少了一匹,莫不是铁杖僧从山上滚下去没有死,他又夺了马匹逃去?不像!或者是那匹马自己挣断了缰索跑了?更不像!
江小鹤就闷闷的。不想再上山坡,到那窑洞里待上一会,抓些黄米饭吃,但又晓得那间窝洞的灯已然灭了,而且那里遍地是血,倘若沾在自己的衣裳上,明天出了山,就走路也不便。他便在这匹马旁就地坐下,忍著饿,受著寒风。
过了许多时,天色渐渐地淡了,风却更寒。他身旁的马又渴又饥又畏冷,便不住地伸颈长嘶。
又少时,杂乱的鸟声就鸣噪起来了,天光已大亮。江小鹤就上了山坡,到那窗户断折的窑洞之中一看,见伍金彪和那猎户夫妇的尸身更为凄惨,流在地上的血也都凝住了。细查他们的致命伤处,确实是被铁棍所击,地下也是些石屑和深坑,全是铁棍的痕迹。
江小鹤心中又不禁十分愤愤,走出窑洞寻找半天,却看不见有一块土地,可以刨个坑将那几具尸身掩埋,倒是一块大石的后面,寻著了昨日被铁棍击飞了的那口宝剑。
江小鹤就抬起来宝剑,踏著山石,攀著树木,又在这山中各处搜找,还想要找鲍老头子所藏匿之处。他走到一个山坡之上,忽然低头下望,就见铁杖僧的尸身仰卧在下面,头贴在山石上,脚放在乱草间,身旁有一汪黑色的血迹,真如一只死熊一般。
江小鹤很快地跑下山坡。他对这名震江湖三十年的“怪侠”尸体倒全无悲悯,只是太惊人了!这铁杖僧却不是摔死的,在他那粗大的脖项上有一处伤痕,瘀著血,著那样子是被刀剑等刃物所伤。
江小鹤不禁惊讶道:“这真奇怪!昨天我跟他拼斗时,我手中并没有宝剑,他滚下山时,只听他是惨叫了一声。莫非是有甚么怪人,拿著刀剑正在山下,他一从山上滚下,那人就趁势按住了他,将他杀死?”
因此江小鹤惊异著,又在四处详细地寻求,只找著了铁杖僧的那根沉重的铁棍,他便给踢到了一旁。又在各处找了半天,走出了很远,忽然在这苍黄的草木,黑的山石之间,看见一件颜色极其鲜艳的东西原来正是昨天找了半天没有找著的那只红绣鞋。
江小鹤现在看见了这个东西,倒不由心中发恨,呆呆地站住,想要不去拾拣,但心肠渐渐地转变,渐渐地柔软,咬著牙,皱著眉,又从身背后把包袱解下来,就将绣鞋塞进包袱里。然后一手提著包袱,一手提著宝剑,懊恼著,又找著路径。
到了那系马之处,将包袱便系在马上,宝剑亦插进包袱,伸手由树上去解缰绳,可是他突然又吃了一惊。原来是那匹马并非自己挣断了缰绳走的,因树上还存著一段缰绳,还系著很安然的一个扣儿,却明明是用剑或刀切断的,被人骑走了。
江小鹤到此时完全明白了,便晓得昨天一定还有别人在暗处。那人把铁杖僧杀死,便割断了缰绳骑著马走了。这人可真奇怪,武艺必定不弱。看他杀死了铁杖僧,必是一位侠客。但我与铁杖僧吃力拼斗之时,他怎么又没帮助我?可见此人对我也像没有甚么友谊。却不晓得是甚么人?也许是一位神奇的侠士,他见鲍昆仑年老可怜,所以才将他救走,但此人也未免太对我轻视了!
当下江小鹤愤愤地骑著马就向东走去。此时他所骑的是伍金彪的那匹马,他原有的、白毛虎赠给他的那匹却已丢失,连龙志起的人头也拐走了。现在这匹马是不大雄健,在这坎坷不平、荆棘丛生的山道里,连打了两个前失,很吃力的方才走上这股山道。但想要叫它快走,却是不能。
此时,朝阳已经升高,眼前展开了一片旷野,秋禾无际。一股小道,蜿蜒如蛇一般,看见几个稀稀往来的人。耳边却听得嗡嗡的钟声,不太宏亮,仿佛离此很远的他方有一座庙,庙里的人此时大概是用早斋了。
江小鹤突然心里一动,便想,铁杖僧莫非有个驻处?便是这鸣钟的庙吗?他把鲍振飞救走,就安放在那庙里了吧?驻马静听著钟声,可惜钟声所发之处是离此太远了,他无法从声音中寻出方向,只得又顺著小路催马去走。
曲折地走了约有十里地,便望见眼前有一片房屋,好像是座市镇。江小鹤便心想:且找个地方把饭吃了,把马喂了,然后再说。于是他又催马紧走,少时便到了眼前这座市镇。朝阳照在市街上,有不少的人挑担荷篮,来来往往。
江小鹤找了一家挂著面旗子的店门前,就下了马,系马在门外。他走进店去,便见灶上热气腾腾,掌柜的正在那里下面,旁边有许多都像卖力气的人在等著吃。
江小鹤就说:“掌柜的!也给我下一碗!”他随就找个板凳儿坐下,打了个呵欠,旁边就有人问他是从哪里来,江小鹤却说:“才从镇巴城来。”
这时那掌柜已捞出了几碗面,都送给那些先来的人去吃,叫江小鹤暂等一等。
江小鹤摇头说:“我倒是不忙。只是你们这镇上哪边有草料铺?”
掌柜的说:“草料铺倒没有,北边路东有一家车店,过往的人都在那里去喂马。”
江小鹤站起身说:“好了,我先把我的马去喂喂,回来再吃。”于是他出了店门,解下马来牵著,向北边寻到了那家车店。
进里一看,见那院中停了几辆车,棚下拴著十几只骡子和马。江小鹤便将马交给这里的人,说是自己回头就来取。他提著包袱和剑又出了车店,见有几家铺户的匾额都写著“文镇”甚么甚么的店名,江小鹤便晓得这里就是黑豹子所说的那“瘟神镇”了,不禁心中一阵难过。
便想:黑豹子虽然作过强盗,后来也盗性未改,但他昨夜完全是为我的事而惨死。想起十年前与他相交之时,未免感叹。
他迈步往南跑去,打算到那店里去吃面。可是走了不到十几步,却见有个道士在一家店门前化缘,手里敲著个钟儿叮叮的响,口中也细细念著经咒。
蓦一看,是长袍大袖,头梳道髻,与一般道士无异,但细一看便知是个女的,年约有四旬左右。
江小鹤又不禁想起昨日在山中听伍金彪说,他十五年前曾往瘟神镇吃过女道士的亏。江小鹤不由便注意地向那女道士看了看,见店里给了女道士钱,女道士又往另一家店铺前募化去了。
江小鹤心中寻思著,回到那卖面的店里,那掌柜便给了他一双筷子,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江小鹤拿筷子挑起面条,便说:“我生在镇巴城,离你们这里不算远。可是今天我头一次来到瘟神镇,看你们这里很特别,连化缘的道士都有娘儿们。”
旁边便有另一个吃面的人说:“你别混说!那是道姑,都是云栖岭九仙观的。人家不是见著铺户便化缘,非得是大买卖、阔宅院,人家才化缘呢!”
江小鹤便赶紧问说:“九仙观在哪里?”
那人说:“便在西北山岭上,那是一座大庙,庙里的道姑有二十多人。”
江小鹤一沉思,便又问说:“那庙里只是道姑吗?没有和尚吗?”
那人便说:“胡说:道姑庙哪能许和尚进去?别说和尚,便是你这样儿的拿著香去,人家也不开山门。非得是官眷,或是真正拜佛烧香的善士,人家才许进庙。”
这人说著,另外却有个人突然问说:“掌柜的!这两天那大和尚没来吗?”
江小鹤吃了一惊,赶紧转头去听。便见那掌柜的皱著眉说:“这两天怎么没有来。前天是在陈家铺子吃的,昨天大概是在福源店吃的,今天许轮到我这儿了。我真怕他来,一来怕他那根铁棍,足有二三百斤沉:二来怕他的饭量,这面他能够吃十碗。”
江小鹤问说:“吃完后,他不给钱吗?”
掌柜的说:“他还给甚么钱?这和尚来到这儿快有一个月了,他也住在云栖岭上,可不知是那座庙。听说因为他的饭量太大,那庙里只能管他一顿饭,早饭他得在各处化。他是恶化,进门来连个问讯都不打,便把铁棍在门前一放,堵住门,谁敢得罪他?”这掌柜的和旁边的人这样说著。
江小鹤听了却极为兴奋,就想:鲍振飞必然是昨夜被铁杖僧救走,藏在甚么庙里。那杀死铁杖僧的,一定是铁杖僧的一个仇家,昨夜他也在山上潜伏著,趁铁杖僧在山上涧中跌个半死之时,他使下手报了仇,然后盗了我的马走了。
那人倒许与他振飞的逃命无关。看这地方四周皆山,又是川陕的交界,一定藏著许多怪人。我今天倒要把那座山,搜查个清楚。他匆匆地吃了一碗面,虽还没有饱,可是不耐烦再吃了,扔下了钱就走。
到车店中取了那匹喂得很有精神的马匹,上马便走。往南出了瘟神镇,顺著来时的路径,一霎时使到了山下。
在山麓绕了半天,也没找著一股往上去的道路,倒是远远的有两三户人家。
江小鹤便拨马奔过去,便见那里是一座小村,有妇人在门前推磨子,壮汉在场院打麦,小孩在浅溪牧猪。江小鹤都走近那几个小孩的面前,问说:“你们知道往山上去,到九仙观烧香去应走哪条路?”
小孩子部摇头,说:“不知道。”
江小鹤便把马匹系在树上说:“小孩们,给我看着这匹马。”他又走到那两个人家的墙后场院里,过去向几个打麦的男子问说:“借光,要到云栖岭九仙观去烧香,是由哪边上山?”
那几个男子都把眼睛向江小鹤直盯著,盯了半天,都摇头说:“不知道!”
江小鹤很为惊疑,又拱手问说:“我还打听一个人,诸位住在这座山的附近,可曾看见一个身材很高的白胡子老头儿和一个拿著铁棍的大和尚吗?”
那几个人又把眼睛盯了江小鹤一下,依然说:“没有。”
并有一个笑着说:“哪儿来的老头儿和大和尚?我们这地方僻静,一年到头也没个外乡人来。”
江小鹤怔了一怔,却觉得这几个人都很为可疑,又走过去问那几个牧猪的孩子。
那几个孩子都像是被谁嘱咐过了,无论江小鹤问他们甚么话他们也是说:“不知道”
江小鹤便微微冷笑着,解下马来,骑上便走,心说:“那鲍振飞若是不在这村里藏避著,便一定是在那九仙观里了,反正他们一定全都知情。今天我若再放走了那老头子,我江小鹤便不算英雄好汉。”
想着,他策马到了山麓下,寻了一个幽僻的、有树木的所在,江小鹤便将马系上,包袱解下来搭在背后,手提著宝剑向树林里走去。
虽然这里只是些岖峻崎峭的岩石,没有一点人工凿出来的道路,可是江小鹤扳登跳跃,毫不费力地很快便爬上了这座山峰。
山峰上连树木都很少,也没有庙宇,往下一看,却是一片苍绿,都是些榆、柏、松、桧,好像曾经樵采过的。江小鹤便晓得这些树便都必有主人,那主人也离此不远。
他随又跳跃著往下走去,树梢都刺痛他的脚底板。他走了几步便惊起来许多山鸟,都扑扑地出山脚下向上飞,并吱喳的乱叫著。往下走了四五十步,便看见地下有一级级坎坷不平的道路。
江小鹤便心中甚喜,暗想:好了,有了路径我哪会寻不到那九仙观?他使脚下加快,又往下走了不远,突见地下一根很长很粗的麻绳,像一条蛇似的盘在石头上。江小鹤认得这便是伍金彪拿它捆绑鲍昆仑之物,似被人解开的,不是用刀割断的。
江小鹤看见了这东西,反倒把脚步放轻了。手提宝剑,脚下不作出声音,头上也躲开树枝,惟恐惊起来飞鸟。他便如一个猎人,要搜寻野兽的巢穴似的,伏著身,迂回地又走下三四十级。便见前面草木更多,石缝草间,并有许多红色黄色的秋天野花。
他正在向前面走着,便听得哗地一声,草木乱动,群岛惊飞,有一只大椅角的梅花鹿向他奔来。
江小鹤赶紧跳到旁边一块山石上,但这头鹿却伸著脖子来回地不住转头,像在寻觅那惊跑了它们同伴的东西。
原来那是一个人,白发乱动,银鬓乱飘,两只惊慌的眼睛向四下张望,仿佛比那两头鹿还要害怕。
江小鹤却傲笑道:“鲍振飞!你藏到这里,与鹿在一起,以为我便捉不著你了吗?”说著他跳下了山石,像一只鹰似地向下扑去。
鲍振飞却如惊弓之鸟,转身便逃,那两头鹿也惊慌著跑了。
江小鹤一步也不放松,直追而下,但不远之处,又遇见一个转弯,及至江小鹤转过来,向前去看,便见鲍振飞已然没有了踪影。
江小鹤愤愤地大喊道:“你还想往哪里去跑?”提剑纵步,又向前追赶。
这时,面前却露出了一抹红墙。江小鹤因为是站在高处;所以便觉得这所寺院是在他脚底下似的。
他站住低著眼去看,便见这座寺院不小,一共有三层殿,是依山势盖成。院里松柏茂盛,烟云飘浮,红墙也刷得很新。
那三头鹿都跳到一起,依著墙角,两头雌的卧下,一头长著椅角的,不住张著小眼睛向江小鹤看,嘴也动著。江小鹤便觉得这里真是一座洞天福地,自己不可冒失。无论如何,今天鲍振飞是逃不掉了。
他随即往下走,寻到了庙门,便见山门紧闭,有一方横额写著“敕建九仙观”
江小鹤心说:这一定是那座女道士的庙了。可是如何会允许鲍振飞在这里躲藏呢?随即上前叩打门环。起先还轻轻敲著,但敲了几下,里面并无人应声,江小鹤便愤怒了,遂用力急促地敲打,门环乱响,藉著山声,真令人惊心动魄。
江小鹤一手打门,一手持著宝剑,雄赳赳、气愤愤地喊道:“开门!开门!”叫了几声里面地无人答应,无人开门。
江小鹤便愤怒极了,骂道:“这里的道姑一定不是好人,我还跟她们讲甚么客气?”随便一耸身跳上了红墙,手提宝剑向下去看。
只见院中岑寂,杳无一人。在里院的门边却见有一条影子,这人往外院走来了,似乎是特为来开门的。
这人倒是一个女子,可不是道姑,却穿著青衣红裤,头梳长辫。她是低著头,一只手拿著块帕子掩著脸,一面哭著,一面往外走。
江小鹤倒不禁吃了一惊,也不敢细看,便赶紧又跳下墙来,站在庙门旁,便惊疑地想道:这又是怎么回事?道姑庙里怎么会有俗家的女子?此时门里有几下响声,山门开了半扇,那女子走出来了。
此时她的手已不再掩著脸,清清楚楚地现出她莹然带泪的一双俊俏的眼睛,以及清瘦美丽的一副含怨带恨的面孔。
江小鹤一看,,倒不禁怔住了。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疑惑自己也许是在做梦。他直著眼睛向这女子看了半天,便说:“阿鸾你怎会来到这里?”出来的女子正是在秦岭失踪的鲍阿鸾。
她先前还是悲痛著,但一听江小鹤这话,她便瞪起眼睛来,说:“是你逼我到此的!你有本领,你一定要报仇但你何必一定杀我的爷爷?他那么年老的人了!你便来杀死我好了!”
说时她奔了过来,伸双手将江小鹤提著剑的那只胳臂揪住。
江小鹤这时心中十分悲痛,胳臂也像没有了力气,他便叹息著,摆手说:“阿鸾!你不要急噪。既然今天咱们又见了面,那你便平心静气听我细说,话是太长了!”
阿鸾却仍又急又怒地双手紧揪著江小鹤提剑的胳臂。她浑身乱颤,双泪直流,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十年来的血海深仇!可是你的志愿也不过是想杀死一个姓鲍的,那好办,今天我便叫你把姓鲍的杀死。可是,死也只能死一个,不能叫鲍家的全家都给你的爹抵命。”说著,她双手一用力,竟把江小鹤的宝剑夺了过去。
江小鹤大惊,赶紧伸左手反扣住了她的手腕,但阿鸾两手紧紧握住剑柄,仍不肯放松。江小鹤也急急问道:“阿鸾?你要作甚么?”
阿鸾不语,只是哭泣,说:“反正我对得起你也对得起我爷爷也对得起纪广”她的“杰”字还没有说出来,她就将身子蓦然向剑锋去碰。
江小鹤疾忙用力夺剑,剑倒是夺到手中了,他高高地举起,可是阿鸾的身子也随之倒下。
江小鹤当啷将剑抛开,赶紧弯腰用双手将阿鸾抱起,却见阿鸾面色如纸,明眸半闭,急促悲惨地呻吟。她那前胸已被剑锋割破,流出来一片鲜血,染了青衣,染了红裤。
江小鹤急得踹脚,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鸾却呻吟著说:“你甘心了吧这你还不出气吗?快再刺我一剑,别叫我受罪!小鹤,你这狠心的人我等了你十年我虽嫁了纪广杰,可并没跟他好!十年前我小的时候答应嫁你,我我并没忘呀!”江小鹤不由跺脚放声大哭。
这时庙门的那半扇也开了,鲍老拳师从庙里走出。
此时鲍老拳师却不似刚才那样的畏缩,他面如柴肝,银胡乱动,怒斥说:“江小鹤,你快把我的孙女放下!许你杀她,可不许你抱她。江小鹤放下她!我再跟你一决雌雄!”
阿鸾此时胸前的血仍然直流,都流在江小鹤的臂上和手上。她疼得全身抽搐,头眼发晕,但她还能够呻吟说出来几句话,她说:“爷爷!你也想一想吧!你在四川作的想事我也都知道!爷爷你也太狠了!我十岁时就爱小鹤。你那时要明白点,大家都不至有今日!你,你为甚么要逼著我嫁纪广杰呢!小鹤!你别松手吧!抱著我叫我死吧!”
鲍昆仑一听孙女这话,气得就咬牙,瞪著凶眼。但见江小鹤这时也是泪流满面,他那英俊的身材、相貌,确实堪与孙女相配,而且他长得又真像他父亲江志升。自己把江志升杀得也确实太惨,把他家害得也太惨了。
因此,眼里的恶光也渐渐减退,反倒长叹了一口气,说:“由你们去吧!我再也不认她是我的孙女。江小鹤,我知道你的武艺高强,我鲍昆仑决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我,现在我决不还手。可是我告诉你,当年你的父亲虽死得甚惨,但他也确有自取之过。他死后身边搜出来几两银子,我都还给了你家。我曾有几次都想杀你,想要斩草除根,但我都不忍得。我鲍振飞也并非没有慈心,现在咱们甚么话也不必说了。我走了,阿鸾是生是死都交给你了,我去寻纪广杰退婚!”说毕,鲍老拳师就愤恨著,懊丧著,迈开大步向山下走去。
这里江小鹤也顾不得回答鲍振飞的话,他只流著泪,望着托在他双臂上的凄惨娇艳的阿鸾。
阿鸾此时只是呻吟,已不能够说话了,两眼还挂著泪,微睁开瞧着江小鹤。
江小鹤就托著阿鸾这半死的身子走进庙门里。
这庙中还是非常的清静,庙门外开了半天,仿佛里面的人全都不知道,并且还像这庙里根本没有人似的。江小鹤连同问了几声:“有人吗?有人吗?”全都无人答应。直走到第三进院落里,才见有两个小道姑在地下拣松子。
她们一见江小鹤是个高大身材的少年男子,双臂托著阿鸾,阿鸾且浑身是血,她们就都吓得惊叫了一声,跑进配殿去了。
配殿中走出来一个年岁很老的女道姑,一见这种情形,她也非常的惊异,就问说:“为甚么她受了伤?”江小鹤就说:“你们快给寻一个地方,我先把她放下,再对你们细说!”
那老道姑说:“她本来是住在外院!”随著就带江小鹤,出了这座院子,到了那第二重院落内,开了东配殿的门,江小鹤就抱著阿鸾进去。
这东配殿中很黑,外屋供著佛,屋里有一张木榻,榻上有一床被褥和枕头。
江小鹤求道姑将被掀开,他把阿鸾平平放在榻上,垫上枕头,并拉过被褥给她盖上。
旁边老道姑就说:“这鲍姑娘是铁杖僧给送来的,在这里住了有一个多月了。我们这庙中本来不容留闲人,就因为铁杖僧与我们的道澄师姑相识,这次他来了,又十分凶狠,威吓著我们,叫我们收留下她。我们又听说她是被一个强盗逼得无路可奔的妇人,来的时候她的肩膀、脚上又都受了伤;我们出家人是以慈悲为本,不便不收留她。”
江小鹤叹著气,就指著阿鸾向道姑说:“她真可怜!我们是同乡,从小时我们就在一起,如同兄妹一般。她的祖父却是个坏人,把她害了!”详细的话,江小鹤似不能和道姑说。
道姑就说:“看她倒不致于死,她的家在哪里!?你赶快想法把她送回家去调养吧!”
江小鹤点头答应。道姑转身出屋去了。屨饫锇鸾又微微睁开眼晴,说:“你也走吧!”
江小鹤皱眉说:“你伤成这样,我如何能走?无论怎样我也得看你的伤势痊愈了,送你回家,我才能走。”阿鸾却哭著说:“我不回家,你快走吧!你不要再来,以后我谁也不认识了。我爷爷来,我也不再见他,你爱杀他就杀他吧!”
说著,又呜呜痛哭,加以呻吟的惨痛,屋中又黑,血色又刺眼,江小鹤真是胸痛如绞,皱了眉呆呆立了半天,就想:现在手上又没有刀剑药,她这伤势如何能愈?我若出去买药,她在这里又无人服侍。
犹豫了半天,见阿鸾又微微睁开了眼睛,江小鹤就走近榻前,低声问说:“阿鸾,你不口渴吗?”
阿鸾呻吟著说了声:“不!”
江小鹤就说:“那么你在这里等候一会,我骑著马赶到瘟神镇给你买点刀剑药。不用药,你这伤势怎能够好?”
阿鸾没有声,又呻吟著,轻轻把眼开上。
江小鹤摇头暗叹,慢慢地退步走出这屋。站在门首,他又望着阿鸾发愁了半天,随后就一踏脚走到院中。他急急地往外走去,见山门仍然开著。
江小鹤走出去把门带好,低头一看,地下仍存著许多滴鲜红的血迹,江小鹤心中又是一阵疼痛,再去找刚才丢在地上的那口宝剑,却没有了。他也无心去细找,便踏著石级,穿著林木,又向山下走去。就见有一头鹿在他前面很悠闲地低了头吃草,一见他来,又惊慌著走了。山鸟扑扑地飞到远处的树上,似宛转地鸣著哀婉的曲子。
半天,江小鹤才下了山。他辨明了方向,就沿著山路去寻自己刚才系在这里的那匹马。可是遍寻无著,只在那原地方遗下了一堆马粪。
幸亏包袱是系在自己的背后,不然亦被拐走了。江小鹤往四下看去,只见树木萧萧,鸟声噪噪,看不见一个人,连刚才那个村舍在这里也是看不到了。江小鹤心里明白,那马一定是被鲍昆仑给骑走了,便愤惯地说:“好!鲍昆仑!这两次都叫你死里逃生,只因我江小鹤的手软心慈。叫你再活些日,咱们见面时再说吧!”他因挂记著在山上负伤的阿鸾,便顾不得一切。虽然马已丢失了,但他走得很快,并且连走带奔,不多时就又到了瘟神镇。
这时已将至正午,瘟神镇上反倒不似早晨那么多人了。他又到了早上吃面的那个店里,就见面锅亦端下来了,屋内冷冷清清,掌柜的正坐在灶旁打盹。
江小鹤就高声叫一声:“掌柜的!”
那个掌柜的吓得打了一个冷战,才由梦中醒来,睁开眼睛。江小鹤就急急地问说:“掌柜的,你们这里可有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没有?哪家卖好的刀剑药?因为我有个同伴在山上跌伤,伤得很重!”
那掌柜的就说:“外科大夫这镇上可没有,北边车店里倒有个出名的兽医。你若买药得往东,小胡同里有一家药铺。”
江小鹤赶快跑出,找著那小胡同,果见一个住户的墙上画著膏药,写著甚么“祖传八宝追风丹,秘制金锁固精丸”门前也挂著个药葫芦。
江小鹤行进门去,院中就有个老头子,问说:“买药吗?”
江小鹤点头说:“买药,我要买刀剑药。”
那老头子让他进到一间屋内,屋内满是些药瓶子和药罐子。
江小鹤就说:“有甚么刀剑药,快拿出来。”
那老头子却说:“面子药可没有,倒是有接骨膏。”
江小鹤着急说:“不是骨头断了,是”他用手摸著前胸,说:“是这里受了伤,受伤的并且是个女人。”
那老头子赶快拉开抽斗,又取出一包药来。江小鹤一看上面写的字,却是治奶疮的,气得他真想抡拳打这个老头子。又大声地急急说:“是刀伤的!你听明白没有?”
那老头子说:“治刀伤的呀!那最出名的是云南白药,得到省城里去买,这小地方可没有。我们这里的人有了伤,都到我这儿买接骨膏,不然就上冰片散。”
江小鹤一听,冰片是凉的,或者敷在伤处能够止些伤疼,于是他就取出银子来,买了几两冰片散,便赶快往外跑去。
出了瘟神镇,顺了路途,他又急急地向云栖岭那边跑去。头上滴著汗,气吁吁著,心中非常悔恨。就想:春天时我为杨先泰求药到嵩山,太无惮师的“金刚更生散”那是多么驰名!
那时他气愤愤地扯了药方,把几包药都丢在地下,我那时为甚么不多拿他两包,留到今日?若有那药,阿鸾的伤还用发愁吗?因此又想起李凤杰来,想李凤杰这时一定已成立了家业,而自己却在江湖漂泊,费了很大的力才见了阿鸾,但阿鸳已被她爷爷逼得嫁了别人。
现在,她倒已说出她确实对我好,可是一旦她的伤势痊愈,我将她作妻,若被纪广杰闻知了,寻来问我,我向他又有甚么话可答?而且,杀我父亲的鲍昆仑,就这样放他逃跑了吗?两家的仇恨就这样算完了吗?
他懊恼地想着,及至来到山下,已经跑得接不上气,就住脚慢慢地行。又费了半天的力,方才寻著那条隐在丛木乱草之中的石级。
江小鹤就挟著药包,一边抖气,一边向上行去,行了半天才又到了九仙观的山门前。却见地下的血迹已经扫除干净,可是那口宝剑仍然找不著。
江小鹤推了推山门,见从里面顶得很严,他便一耸身从墙外跳到庙里。双足尚未踏到实地,突觉得有一物碰在他的左臂,疼痛难忍,不由得就咕咚一声,坐在地下,把药包也撒了手。那东西掉落在地下“吧哒”一声,原来是有杏核大的一颗铁弹丸。江小鹤不由大吃了一惊!左臂虽被击得不能再抬起,可是他赶紧脚下一用力,就站起身来。
此时那北面,第一层的正殿之中,又吧、吧、吧隔著窗帘联珠似的打出来四五个铁弹丸,全都被江小鹤疾快地躲开,就打在墙上,滚在地下乱转。
江小鹤怒问一声:“甚么人?出来见我!”
此时北殿的双门“呀”地一声分开了,现出一个身材高大,年有五旬左右的老道姑,穿著道衣,左手提著一只铁弹弓,右手提著一口明晃晃的钢刀。
江小鹤怔了怔,说:“道姑,你不要错认了人,我是刚才由此去的。我买药回来,我有个同乡的妹子,受了伤现住你这庙里。”
那老道姑的相貌真如一只老狼,又似一只枭鸟,她一声狞笑,说:“你以为我不认识你江小鹤吗?你在外面学会了武艺,回到陕南来横行,欺辱鲍振飞年老无助,拆散纪广杰、鲍阿鸾夫妇”
江小鹤怨声道:“你胡说!”
老道姑却越发狠毒,咬著才说:“铁杖僧是我的师弟,他从秦岭山中将阿鸾救到此地,昨天并救了鲍昆仑,当晚并派了他的弟子静玄,往镇已去叫昆仑派的人。我师弟铁杖僧是一位侠义,却也被你杀死在山中。你还敢到我这庙中来?”
江小鹤就也冷笑着说:“铁杖僧既是侠义,为甚么昨晚他将山中住的那猎户夫妇也用铁棍打死?他若不打死那夫妇,我也决不能伤害他的性命。”
老道姑却说:“那猎户本是山中的强盗,有我跟我师弟在这里,他们便规矩,便装作猎人。我们有时一离开这里,他便在山中劫人害人,死并不屈。”
江小鹤说:“那么,这是我弄错了!可是我跟鲍家的事,一时也讲不清。你们只晓得鲍振飞年老可怜,却不晓得他为人的恶狠。现在我也不愿意在这三清净地来吵闹,我只是来救治阿鸾,等她的伤好些,我布施些钱,我便行!”说著他使弯腰仲右手由地下去抬那包药,却不料那道姑又拉开了铁弹弓一弹打来。
幸亏江小鹤躲得快,弹丸从耳边飞过去了,不然江小鹤立时使得脑裂身死。
此时江小鹤已忍无可忍,连药也不拣了,嗖的一个箭步蹿上去。
那老道姑却弃了弹弓,抡刀向他来砍。江小鹤徒手去迎,要夺她的刀,可是老道姑的身手极为灵便,刀法却更狠毒,是另一路。
江小鹤无法夺刀,便蹿耸跳跃,躲避她的刀,并趁空由地下拣起来那只铁弹弓,于是这弹弓就成了江小鹤的兵刃。他舞起来,按著剑法,抵挡老道姑的刀。
老道姑的刀法实在高强,真令江小鹤惊讶,觉得她的武艺真在鲍振飞、纪广杰等人之上,而力气似不弱于铁杖僧。
江小鹤此时的左臂既不能用力,身体又疲惫,而且又挂念著阿鸾的伤势,实在不愿恋战。但老道姑却精神矍锲,一刀紧一刀地逼来。江小鹤至此,便把全身的武艺都施展开了。
往来又二十余合,他就避实就虚,以弹弓把子代替手指,焉然向老道姑的肋下去戳。那老道姑就像突然中了暗器,立时扔刀摔倒在地。江小鹤用的这是点穴,他将老道姑点倒在地,就再也不管了。
他扔了铁弓,从地下拣起药包来向里院就跑。
老道姑躺在地下说:“江小鹤!你除非永远叫我躺在这里,只要我能起来,我就不能许你活命,我就得给我师弟报仇!”
江小鹤却一声不语。跑进第二重院落,就到了阿鸾住的屋内,见阿鸾胸前仍然血色模糊,开眼躺著,如同死了一般。
江小鹤喘息著,眉头又紧皱著,跑过来就见阿鸾在微微地呼吸,微微地呻吟。江小鹤将药包打开,取出冰片散,隔著衣裳,就给阿为胸前那创伤之处,多多地洒了一些。然后他眼睛注意著阿鸾敷药之后的动静,手中却将药包好。
这时,第一次与江小鹤见面的那个老道姑又来了。她向江小鹤打稽首,说道:“道澄师姑怎么得罪了施主?她现在外院躺著不能动转。她说施主你用的是点穴法,你能点便一定会解。她叫我来求施主,只要施主把她解开,她立时就跑,决不再与施主为难了!”
江小鹤回过身来,问说:“你们这庙里怎会有这样的一个师姑?她的手段太为恶狠,今天若不是我,就有五六个人也都被她的铁弓给打死了。我放了她,她一定还去作恶!”
这名道姑却说:“她不会再出去作恶,她的弹弓也轻易不打人。她年岁虽比我轻,可是她的辈数却比我大。我们观中二百年来没有不守清规的,只是她因为当年出去化缘,遇著一个会武艺的人,传授了她一身武艺。她会使刀,会打弹弓,因此她便在观中待不住。二十年来时常要到外省去,有时一年半载也不归。那铁杖僧就是她的师弟,她们师姊弟时常一同到这里来。铁杖僧还有个徒弟,昨天还到这里来,今天也不知他们师徒是甚么时候走的。”
江小鹤就又问:“昨天晚间,那道澄师姑是在这庙里没有出门吗?”
对面的老道姑摇头说:“不是,她是刚才回来的。这次她走了也有十几天了。她的行踪无定,有时突然而来,有时又突然而去。我们也都不敢问她,因为她比我们的辈长,脾气又坏。再说,这座道观本来很小,后来都是她从外面化来的钱才修好的,所以自从我们的师父羽化后,她就作了这个观中的主人。可是,她住在观中的时候很少,平日也不焚香拜三清,也不会念经打坐,她只是养著几头鹿,她最喜爱鹿。”
此时榻上卧著的阿鸾突然又呻吟一声。
江小鹤赶紧转身,就见阿鸾的伤处似手是好了一点,她的眼睛也睁大了一些,但仍然向下落泪。她悲颤颤地说:“小鹤!你不可伤道澄师姑跟铁杖僧,他们都是侠客,我是被他们救到此地来的!”
江小鹤就点头说:“一定,我决不伤他们!”心中就非常后悔,想昨日与铁杖僧搏斗,手下应当放松些。可是又想:昨夜在山中那用刀杀死铁杖僧,骑去了我那马,拐跑了龙志起人头的,决不是鲍振飞和这道澄师姑所为,想必另外还有人,又是与他们这些人作对的。可真奇怪,这里是川陕的交界,距镇巴不足百里,怎么会就有这些怪人,平日全没听人说过!
他就又向阿鸾说:“那道澄师姑是被我用点穴法点住了,我去把她解救过来,她行动还能和常人一样。只是咳!你就好生调养你的伤势吧!等你的伤好了之后,我要把我以往的事情都对你细说。现在的江湖上没有是非可言,你不要只信一面之词。道澄和铁杖僧虽然救了你,可是他们未必侠义。不过你放心,我决不能杀害他们,何况那袁静玄也是我十年之前的朋友。我江小鹤作事向来光明磊落,等我将来对你一细说,你就能晓得了!”
说毕话,江小鹤就又转身出屋,匆匆跑到前院,就见那恶道姑道澄仍然在地上卧著。
江小鹤行近前来,说:“我听说你也是位侠客,我才不再与你为难,但我要叫你知道我江小鹤的武艺,我并不是专以点穴法取胜!”说时,他从地下抓起那只铁背钢弦的弹弓。
他的左臂虽已负伤,但左手仍然能够用力,就双手使力一揪,立时崩的一声,将七八股钢丝做成的弓弦,一下给揪断了。然后他又双手用力去弯那弓身,就将一只铁胎弓弯成了一个金钢圈似的,当啷一声,就摔在地下。
又把那口钢刀抬起,竖在墙根用褪去踢。第一腿将刀踏弯了,翻过来再一脚,却将一口钢刀踏扁两段。最后,他过来用腿轻轻来踢道澄,踢得道澄在地下滚了两滚,道澄就觉得身体渐渐灵活,能够立起身来了。
却不料这女道姑才一立起,她趁人不备,伸手就向江小鹤肋下去点,原来她也会使用点穴。
江小鹤却“吧”的将她推开,摔出有两丈多远。江小鹤就向她冷笑道:“你还不服气吗?也要向我来使点穴?你这点穴的本领也就如铁弹弓一般,只能够欺一般小孩子!”
道澄二次爬了起来,她不住用那枭鸟一般的眼睛狠狠地盯著江小鹤,可是她的面色苍黄,可见她是萎缩胆弱了。江小鹤又冷笑着,向她又逼近几步,她却不禁向后去退,直退到山门之旁,她突然一耸身蹿上了墙,就向下冷笑着说:“江小鹤你敢到武当山上去吗?”
江小鹤笑着说:“前两月我才从那里来,我有甚么不敢去?”
道澄就在墙头上又狞笑一声,就说:“好!我往武当山去等你,年前你务要去。你若不去,你就是儒夫!”这女道姑就跳往墙外跑了。
江小鹤心中真是生气,本想赶过墙去追上那女道姑,索性把她打服。可是自己又实在挂记著里院的阿鸾,便愤愤地从地下又拾了那弯圆的弓背,双手用力,又使它直了,就像一杆铁棒一般。因为此时他已没有了刀剑,只好用这作为防身的武器。
提著这个弓背,又进里院到了阿鸾住的屋内,就见阿鸾仍然睁著眼睛。江小鹤就说:“我已将那道澄道姑放跑了,你现在觉得怎样?你若觉得伤势太重,我赶快到旁处去给你买好的刀剑药,或者请位高明的大夫前来。”
阿鸾呻吟著说:“你先别走!”说时她的双泪在流滚。
江小鹤心中忍著疼痛,长叹了口气,想要把自己过去的事,对她的爱,对她祖父的仇,都详细道上一番。但又见阿鸾连连皱眉,急速呻吟,又把双目闭上了。
江小鹤行近床前,呆呆地向阿鸾望着,两个拳头仿佛握著自己的心,越用力越紧,越发疼!
他就这么站了半天,阿鸾只是微微呻吟著,总没有睁开眼,江小鹤连大声叹气都不敢。
这间屋里越发黑暗了,连阿鸾胸上的血迹全都看不清。窗外鸟声乱叫,仿佛许多泼皮孩子打起架来。
江小鹤又把冰片散打开,给阿鸾的伤处再轻轻洒了一些。
这时身后的门又一响,江小鹤赶紧回头,就见是那老道姑,端著一个木盘子跑进来。木盘中没有别东西,只是有一小碗黄米饭和两根筷子。
江小鹤接过来,拿到阿鸾的眼前等了半天,才见阿鸾又睁开眼睛。
江小鹤就问道:“这里有一碗米饭,你想吃吗?”
阿鸾却呻吟了两三声,才凄惨地说:“不吃!”
江小鹤拿了这木盘,盯著看住那碗不够自己两三口吃的黄米饭,不住地皱眉。就回身将木盘放在窗台上,然后低声和那老道姑商量,说:“这里是清净山林,我本不应当在你们这里。可是没有法子,她伤得这么重,你们又不能够服侍她,她又不能够动转到别处。我姓江名小鹤,你们可以向人去问。我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在你们这里决不能搅乱你们的清规。只要等她的伤势稍微痊愈了,我就带她走,我还要多写些布施!”
老道姑听他的话一说到这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就说:“施主,你要想在我们这儿住,可是不行。我们这里向来规矩,就是铁杖僧那样不讲理的人,他来到这里,亦不能住了。他是住在岭西永善寺中,这是我们几百年的清规,决不能通融。她在这儿,你放心,我可以叫徒弟们常来伺候她。”
江小鹤叹息著,点了点头,无话可说。呆了一会,他又与这道姑商量说:“还有一事,求师姑方便一下。今天我不饿,不吃饭可以,可是她这伤势至少也得养些日子,十天半月之内我怕不能离开此山。住处我倒有办法,我可以到庙外松树林去睡,可是饭食,我想在你们这儿吃,临走时我如数给饭钱!”
道姑却说:“这也不行,庙中的粮食有限。我们师徒们两人每次只能食这么一小碗,怎能供得了你吃?你就是买来米面,我们这儿也没有人给你做!”
江小鹤一听,不禁生了气,可是也无法。人家不愿意自己在这儿住,在这儿吃饭,自己也不能够不讲理。道姑又给他出了主意,说:“最好施主你到岭西永善寺去住,那里全是些和尚,庙宇也比我们这里大很多。”
江小鹤就问:“永善寺离此有多远?”
道姑说:“往西过两重山岭,大约有十几里地。我们也只是听人说,这里的人没有到那边去过的。”
这时窗外又飘来悠扬的钟声,这名道姑就赶紧转身出去用她的斋饭去了。
江小鹤恨不得将这木盘劈碎,饭碗折裂。
这时阿鸾又在榻上呻吟,说:“你先去吧!”
江小鹤愤然,呆呆地站住,又行过去,便对阿鸾说:“阿鸾,我对不起你,我们的遭遇太苦了!现在我不但恨你的爷爷,我还恨我那父亲!他当初若不作坏事,不犯昆仑派的规矩,他也不至身遭惨死。我们俩人也就早已成了亲。咳,这都是冤孽,都像是神差鬼使!”
说到这里,阿鸾已满面是泪。
他几乎要跺脚大哭,又说:“现在咳!甚么事也不要再提了!我只要看见你的伤痊愈,我就放心了!然后我独身走,不但不再逼你的爷爷,一些故人我也不愿再见,我也不愿再在江湖上手强斗胜。可是这里,我觉得你养伤实在不便。这庙中的道姑太可恨,刚才放跑的这道澄,武艺又很好。今天她虽败在我的手里,但以后她必不能跟我善罢干休。这座山也太险恶荒僻,甚么人甚么事都许有,所以我不放心。可是,我要永久在这里守著你,不但道姑不供我饭,不许我住,我连为你设法寻药去都不能!果然你若觉得伤势可以挣扎呢,我就抱著你下山。山下有两家住户,我们可以到那里去,你再慢慢调养,总比在这里好多了!”
阿鸾也流了许多泪,呻吟了半天,就断断续续地说:“我们俩是冤家!小时你跑后,我恨你。但我也总想你,我说不出来!纪广杰跟我虽可是我们并不是夫妇以后伤好了,我也不再跟他。可是我也忘不了他啦!因为他为我舍过命!”说到此处,竟呜呜痛哭起来,又说:“连我爷爷我也顾不了!他,我前天听铁杖僧的徒弟说,我爷爷在川北杀死过一个可怜的小孩,他也是太狠”
她又哭了一阵,呻吟了几声,才又说:“你走吧!你也别不放心。我是铁杖僧救出来的,她们不能把我待错了。只是她们都恨你,怕你。你走吧!常常来看看我就是了。我现在没力气说话,倘若我这伤能好,我有无数的话都要向你说。我若死了,你也别忘了我。十年前你在我们家里受苦,你知我是多么心痛!我爷爷时时要杀你,你知我是多么担心!你逃跑后生死不明,我是多么”说到这里,她因为抽搐悲泣,就觉得前胸的伤处一阵奇痛,立刻紧皱著眉呻吟,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江小鹤挥著眼泪,就劝说:“你也不要伤心!你我的心,彼此已全都知道了。以后的事也都好办,你就放心吧!”
这半天,他身后这只包袱里只是两件衣服,一点银两,并不沉,也不觉累赘。但江小鹤忽然看见阿鸾现在穿的是一双青鞋,不禁想起包内的这只红鞋,又想那夜在秦岭中,阿鸾坠涧失踪,当时自己还以为她是被猛虎衔了去。谁知却是为这铁杖僧所救!
又想:铁杖僧与道澄不像安分的出家人,但他们却救过阿鸾的性命。我除了把阿鸾的祖孙夫妇逼得五零四散,并逼得她自剔,虽未死,也受了这样的重伤,我对她究竟有过甚么好处呢?
因此深深地愧恨,便叹了口气,说:“那么你就在此歇著,休养,我要到旁处共寻个宿处!”
阿鸾惨凄凄地哼了一声,表示她答应了。
江小鹤就又抄起这根铁弓,慢慢跑出屋去,站在檐下又发了半天愁。
这时乌鸦鸟鹊在各处乱噪,天空松云之外有血色的残霞。山风萧萧地吹来,十分凄冷。
江小鹤低著头望庙外走去,随走随叹息。就想:无论如何我亦得将阿鸾的伤势治好。今天太晚了,我不便离开此地,明天我一定要觅些好药给她治好!到了墙前,一耸身跳了过去。就见外面树荫森密,简直跟天黑差不多了。
这时,三头鹿迎面跑来,它们因为跟小鹤见了两三次面,彼此似乎厮熬了,就像一点亦不再畏惧似的。这只长犄角的雄鹿,还耸著鼻尖向江小鹤的身边闻了闻。
江小鹤摸摸这只鹿的犄角,这只雄鹿在前,两只雌鹿在后,它们跳上山坡往西边去了。江小鹤用手中的铁弓背一柱石头地,就亦上了山坡,却见三只鹿又拐过了西墙。
江小鹤很觉得奇异,亦跟随了过去。就见这庙西的墙外,原来有两间低矮的、没有窗口的土屋。三只鹿就进到土屋内,相挨著卧了。这雄鹿还不住拍著胯子看江小鹤,江小鹤倒不禁微笑,把心中的愁烦亦暂时释去。心说:这里倒好,庙中的女道姑不许我在庙裹住,但我今天若在鹿棚里睡一夜,她可管不著我,在这矮屋中足可以避一避山风。
于是他就亦像鹿似的,低著头跑进矮屋内。将铁弓背放在地下,从旁边抓了些干草,铺在地上,坐下歇了一会,却又觉得饥饿了,左臂上亦十分疼痛,几乎难以抬起来。他才想起,今天买了药一进庙里时,没防备,被这道姑打了一个铁弹子。这道姑真可恨!她说她到武当山上去等我,想她一定是跟那山上的七大剑仙都有交情。她想要藉七大剑仙来制我,但我哪还有闲暇去斗他们呢?
又想起前次纪广杰在武当山上大闹,纪广杰狂傲骄恣,并且阴险狠毒。在灞桥,他又安排罗网,几乎使我吃亏,险些使我丧命。他虽是阿鸾的丈夫,但阿鸾刚才已说过了,他们全都是被鲍老头子给勉强撮合成的。他们有夫妇之名,却无夫妇之实。既是这样,我又何必顾忌他?我与阿鸾相识在先,而且始终相好,今天鲍老头子且已言明不再认她是他的孙女,我又何必像这些书生似的,酸溜溜的,不肯和阿鸾亲近呢?
这样一想,他就立时兴奋,左臂亦不觉得痛了。先从包袱里掏出这只红绣鞋,然后蹿出鹿棚,就飞身越过西墙,又到了庙中。就听后院有诵经之声,但是很低微。
江小鹤又进到阿鸾那间屋内,但是屋中昏黑极了,连榻上躺著人全都看不见。
却听见阿鸾的声音问:“是谁?”
江小鹤答应一声:“是我!”心中却喜阿鸾的神智倒还清楚。
跑前两步,就又说:“阿鸾!现在你虽伤重,但在这里住著还太不方便;我们得快想法子,离开这里。现在我便下山,到瘟神镇讲好了车辆,明天清晨便来接你。我们跑往阆中府,在阆中府我有两位好友,一是金甲神焦德春,一是阆中侠徐麟。”
阿鸾呻吟著,没说甚么话。
江小鹤又说:“十年来我飘流江湖,学习武艺,我有两大志愿,便是要报父仇和娶你。但我都没有办到!我捉住了你的爷爷,我恨他,可是我又见他那白胡子,同时想了你小时拉著他的手跳著笑着的时候,我就不忍杀他。咱们的婚姻也是,你既嫁了纪广杰,纪广杰也是一条好汉,我总不愿把你由他手中夺过来!”
说到这里,摸著阿鸾的手,将这只红绣鞋交给她,说:“这只鞋是你的。那天你在秦岭失踪,我找了半天,并没见你的踪影,只找著了这只红鞋。我带著这只红鞋往过一次贵阳,到过通江县、仪陇县,只要看见了这只鞋,我就心中难过,我就想你。现在我决定了主意了!”
说到这处,他的心中异常激昂,就说:“龙志起是杀我父亲的凶手,他的头颅已被我割了,我的父仇是已报了。你爷爷,我可怜他年老,我可以饶他一命,只要他以后不再作恶事,我决不逼他。纪广杰既是你不喜欢他,这你就趁早忘了他吧!咱们得按照十年前在柳树下说的这话,你作我的媳妇,明天咱们就去,一路去,一路再给你治伤。到了阆中府咱们拜天地,成夫妇,以后我要自己开镖店,凭我这身武艺,准保能作川陕第一名的镖头!”
说到这处便笑了笑,就又问:“你愿意不愿意?快说,就是这一句话,痛快点!你说不愿意,我也不恼你!”
阿鸾这时连呻吟之声也停住了,她停了半晌,就凄婉地答应了一声,说:“我愿意”
江小鹤一听喜欢得笑了,心中说不出的痛快,精神说不出的高兴,倒很是后悔,为甚么不刚才就和她说了呢?刚才要是说好了,此时,都已上路去了。
随就答应连声说:“好,好!现在我就往瘟神镇去讲车;因为今晚不讲好了,明天就来不及。车上还得叫他们垫上厚褥子,因为你这伤受不得颠。”
说毕,江小鹤就出屋便急匆匆地闯进前院的正殿,见十几个道姑正在诵经。
江小鹤就一半请托,一半威吓,叫她们好生派人去伺候阿鸾,明早自己就带著车来把阿鸾接去,但今晚阿鸾若在这儿出了甚么事,或是少茶缺水,乏人伺候,自己明天可就翻脸,就惟她们是问!嘱咐完毕,江小鹤高高兴与地在暮色之中下了山,跑往瘟神镇去找车辆,并预备一切去了。
但他去后的云栖岭上却夜色更浓,蝙蝠扑扑地在院中乱飞。道姑们的晚经也被江小鹤给搅了。
观里的主持就派了一个年长一些的徒弟,前去伺候阿鸾。
此时阿鸾的屋中也没有灯光,伺候她的这个女道姑,是在外屋吕祖神宠靠旁蒲团上卧著,仿佛睡了一般。
阿鸾在里屋榻上,只要身子微微一动,前胸的伤处就像刺心一般的疼痛,虽然她的肉体是这样的痛苦、疲惫,可是她的精神上极为兴奋。
因为江小鹤说明天要带她去成为夫妇,她是很喜欢,可是欢喜之余,却又有点悲伤。她脑中思绪缠绕,尤其是在秦岭银镖胡立的寨中被救之后,那时自己一片苍茫的心情,现今又不禁从头想起
本来一月之前,阿鸾在秦岭中了胡立的飞镖,被擒到堕鹞峰,阿鸾曾与纪广杰见了一面。虽然阿鸾向来是非常憎恶纪广杰,但这时却已渐渐地心转。她隔著铁栏,曾感激地、悲痛地对她这患难相随的夫婿说过:“叫贼人杀死我们吧!我们到阴间作夫妻去,到阴间我一定要和你好了!”
而纪广杰态度的慷慨,视死如归,越发使阿鸾感激,并且纤悔自己过去对他未免太为无情。
阿鸾在狱洞,本来自分必死,不料当夜竟为江小鹤所救。
江小鹤那强有力的胳臂挟著她,蹿崖越涧,身手矫捷绝伦,又使她非常地羡爱。尤其当江小鹤把阿鸾救到那座奇峻的山峰,轻轻地把阿鸾放在平滑的大石上,说:“阿鸾别害怕,等我一等,片时我就将纪广杰救来!”
阿鸾就更不禁感动得落泪,心说:江小鹤他太好了!他并非是心肠狠毒。他对我的爷爷虽然恶,可是我的爷爷当初也把事作得太过。他是个刚强男子,当然不能因为爱我,便置父仇于不顾。细想起来,他并没有甚么对不起我之处,倒是我真真对不起他。当年柳树下曾允作他的妻,这虽然是一种游玩、嬉戏,可也实在等于盟了誓。
后来我不该心软,因为可怜我的爷爷,便背了自己的意志去嫁纪广杰。待一会儿,江小鹤若将纪广杰救来,我们三个人就见了面,我可怎么办呢?我是依旧跟纪广杰走去,叫江小鹤独自这去漂泊,永远为仇,再难见面呢?这样我一定要伤心死,可是我若抛了纪广杰跟江小鹤去呢?不但于礼义不合,而且也显得我对纪广杰太为负心。人家为我连次受伤,几乎还丧掉性命,我不但对人一点恩爱没有,临了还抛弃了他,跟仇人去作妻子。这我成了甚么人?
所以,她非常为难,万分悲痛。在这高峰微月之下,她突然看见了下面的深涧,她就顿起死念。
所以她不等江小鹤将纪广杰救来,不等身临到这两情相缠,这难以割舍的场合,她就将身向崖下一跳。其实这高崖深有十数丈,坠落必死。但阿鸾究竟是个精道武艺的人,身手不似平常人这样呆笨,同时她的心虽决定了要死,但手脚却似乎有一种自卫的本能,不由她就自己挺起来了。
何况涧中又是汪洋的二三尺深的水!所以这一霎间她坠下来,只是膨咚一声,溅起来很高的水花。她手足不由自己地挣扎,口鼻自然就紧闭,在涧水里浮沉了几下,她的头脑并没昏,只是眼开著。
及至她张起来眼睛,却见涧外一线长天,弥漫著烟云,朦胧著月色,自己的身子却是趴在一块巨石之旁。两腿仍然浸在水中,足却麻木了。
涧水冲激著她的身子不住向外去挪,她又本能地将两腿离开了水,就呜咽悲泣。心说:我求死都这么难呀!
过了些时,就听山中振荡著一种紧急的呼声,似乎是:“阿鸾!阿鸾!”她就又一惊,心中更是难过,便一下决心,不言语。
过了许时,山上渐渐没有了这种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