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有危险,他们愿意为你挺身而出。
就算你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他们也能谅解。
在这种朋友面前,你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说的?
外面的风还是很冷,很大。
屋子里还是很黑暗。
但此时此刻,他们所能感受到的,却只有温暖和光明。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有朋友,有了真心的朋友。
有朋友的地方就有温暖,就有光明。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们的朋友。”
郭大路的血在沸腾。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流泪,但现在眼泪已又流出。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说出自己心里的痛苦和秘密,但现在却愿说出。
没有别的人能令他这么做,只有朋友。
他终于说出了他的秘密。
郭大路的家乡有很多美丽的女孩子,最美的一个叫朱珠。
他爱上了朱珠,朱珠也爱他。
他全心全意地对待朱珠,他对她说,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和一切都献给她。
他不像别的男人,只是说说就算了。
他真的这么样做。
朱珠很穷,等到郭大路的双亲去世时她就不穷了。
因为他知道她是属于他的,她也说过,她整个人都属于他的。
为了让她信任他,为了让她快乐,他愿意做任何的事。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样事。
朱珠并不爱他。
就像很多别的女人一样,她说的话,只不过说说而已。
她答应嫁给他,除了他之外,谁都不嫁。
他们甚至已决定了婚期。
可是在他们婚期的前一天,她已先嫁了,嫁给了别人。
她出卖了郭大路所给她的一切,跟着那人私奔了。
这条金链子就是她给他的订情之物。
也是她给他的惟一的一样东西。
没有人开口,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郭大路自己先打破了沉默。他忽然笑笑,道:“你们永远猜不到她是跟谁跑了的。”
林太平道:“谁?”
郭大路道:“我的马夫。”
他大笑,接着道:“我将她当做天下最高贵的人,简直将她当做仙女,但她却跟我最看不起的马夫私奔了,你们说,这可笑不可笑?”
不可笑。
没有人觉得这种事可笑。
只有郭大路一个人一直不停地笑,因为他生怕自己一不笑就会哭。
他一直不停地笑了很久,忽然又道:“这件事的确给了我个很好的教训。”
林太平道:“什么教训?”
他也并不是真的想问,只不过忽然觉得不应该让郭大路一个人说话。
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示出自己非常关心。
郭大路道:“这教训就是,男人绝不能太尊重女人,你若太尊重她,她就会认为你是呆子,认为你不值一文。”
燕七忽然道:“你错了。”
郭大路道:“谁说我错了?”
燕七道:“她这么样做,并不是因为你尊敬她——一个女人若能做出这种事来,只有一个原因。”
郭大路道:“什么原因?”
燕七道:“那只因她天生是个坏女人。”
郭大路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苦笑道:“所以我并不怪她,只怪自己,只怪我自己为什么看错了人。”
王动忽然道:“这种想法也不对。”
郭大路道:“不对?”
王动道: “你一直为这件事难受,只因你一直在往最坏的地方去想,总觉得她是在欺骗你,总觉得自己被人家甩了。”
郭大路道:“本来难道不是这样子?”
王动道:“你至少应该往别的地方想想。”
郭大路道:“我应该怎么想?”
王动道:“想想好的那一面。”
郭大路苦笑道:“我想不出。”
王动道:“你有没有亲眼看到她和那个马夫做出什么事?”
郭大路道:“没有。”
王动道:“那么你又怎么能断定她是和那马夫私奔的?”
郭大路怔了怔,道:“我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每个人都这么想。”
王动道:“别人怎么想,你就怎么想?别人若认为你应该去吃屎,你去不去?”
郭大路说不出话了。
王动道:“每个人都有偏见。那些人根本就不了解她,对她的看法怎么会正确?何况,就算是很好的朋友,有时也常常会发生误会的。”
他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譬如说,刚才那件事,我们就很可能误会你,认为你是个小气鬼,认为你不够朋友。”
郭大路道:“但她的确是和那马夫在同一天突然失踪的。”
王动道:“那也许只不过是巧合。”
郭大路道:“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王动道:“有。不但有,而且常常有。”
郭大路道:“那么他们为什么要突然走了呢?”
王动道:“那马夫也许因为觉得做这种事没出息,所以想到别的地方去另谋发展。”
郭大路道:“朱珠呢?她又有什么理由要走?我甚至连花轿都已准备好了。”
王动道:“怎么不可能有别的理由?那天晚上,也许突然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的变化,逼得她非走不可;也许她根本身不由主,是被人绑架走的。”
林太平忽然道:“也许她一直都很想向你解释,却一直没有机会。”
燕七叹了口气,道:“世上极痛苦的事,也许就是明知道别人对自己有了误会,自己明明受了冤枉却无法解释。”
林太平道:“更痛苦的是,别人根本就不给他机会解释。”
王动道: “最痛苦的是,有些事根本就不能对别人解释的,譬如说”
郭大路长叹道:“譬如说刚才那件事,我本来就不愿解释的,刚才你们来的时候我若已走了,你们说不定就会对我一直误会下去。”
王动道:“不错,现在你已想通了么?”
郭大路点点头。
王动道:“一件事往往有很多面,你若肯往好的那面去想,才能活得快乐。”
燕七道:“只可惜有的人偏偏不肯,偏偏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偏偏要钻牛角尖。”
王动道:“这种人非但愚蠢,而且简直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烦,自己在虐待自己。我想你总不会是这种人吧?”
郭大路笑了,大声道:“谁说我是这种人,我打扁他的鼻子。”
所以你心里要有什么令你痛苦的秘密,最好能在朋友面前说出来。
因为真正的朋友非但能分享你的快乐,也能分解你的痛苦。
郭大路忽然觉得舒服多了,愉快多了。
因为他已没有秘密。
因为他已能看到事情光明的一面。
夜深梦回时,他就算再想到这种事,也不再痛苦,最多只不过会有种淡淡的忧郁。淡淡的忧郁有时甚至是种享受。
“你们虽然分别了,说不定反而能活得更快乐些。”
“她说不定也找到很好的归宿,至于你若没有发生这变化,你现在说不定每天都在抱孩子、换尿布,而且说不定每天为了柴米油盐吵架。”
“但现在你们都可以互相怀念,怀念那些甜蜜的往事怀念对方的好处,以后若能再相见,就会觉得更快乐。”
“以后就算不能相见也无妨,因为你至少已有了段温馨的回忆,让你坐在炉边烤火时,能有件令你温暖的事想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既不能勉强,也不必勉强。”
“所以你根本没有什么事好痛苦的。”
——这就是王动他们对这件事最后的结论。
从此以后,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也没有再提起那金链子。
因为他们了解郭大路的感情,了解这金链子在他心里的价值。
有些东西的价值,往往是别人无法衡量的。
王动还躺在床上,忽然听到郭大路在外面喊:“娘舅来了。”
郭大路没有娘舅。
“娘舅”的意思就是那当铺的老板“活剥皮”
活剥皮当然并不姓活,事实上也不太剥皮,他最多也不过刮刮你身上的油水而已——当然刮得相当彻底。
奇怪的是,越想刮人油水的人,越长不胖。
他看来就像是只风干了的野兔子,总是驼着背,眯着眼睛,说话的时候总是用眼角看着你,好像随时随地都在打量着你身上的东西可以值多少银子。
王动他们虽然常常去拜访他,但他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所以王动总算也勉强起了床。
像活剥皮这种人,若肯爬半个多时辰的山,去“拜访”一个人的时候,通常都只有一种理由。
那理由通常都和黄鼠狼去拜访鸡差不多。
王动走进客厅的时候,郭大路正在笑着问:“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道你想来买王动的这栋房子?”
他知道王动至少有二十几种法子,想将这房子卖出去,只可惜看来他就算白送给别人,别人都不要。
活剥皮的头摇得就像随时都会从脖子上掉下来,干笑着道:“这么大的房子,我怎么买得起?自从遇见你们之后,我简直连老本都快赔光了,不卖房子已经很运气。”
郭大路道:“假如他肯便宜卖呢?”
活剥皮道:“我买来干什么?”
郭大路道:“你可以再转让给别人,也可以自己住进来。”
活剥皮笑道:“没有毛病的人,谁肯住进这种地方来?”
郭大路还想再兜兜生意,活剥皮忽又道:“你们现在是不是很缺钱用?”
王动笑道:“我们哪天不缺钱用?”
活剥皮道:“那你们想不想平白赚五百两银子?”
“当然想。”
但无论谁都知道活剥皮的银子绝不会是容易赚的,从老虎头上拔根毛也许反倒容易些。瓷公鸡身上根本就没有毛可拔。
只不过五百两银子的诱惑实在太大。
郭大路眨眨眼,道:“你说的是五百两?”
活剥皮道:“整整五百两。”
郭大路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道:“你是不是喝酒了?”
活剥皮道:“我清醒得很,只要你们答应,我现在就可以先付一半定金。”他一向很信任这些人,因为他知道这些人虽然一文不名,但说出来的话却重逾千金。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银子要怎么样才能赚得到呢?”
活剥皮道:下艮容易,只要你们跟我到县城里去走一趟,银子就到手了。”
郭大路道:“走一趟?怎么走法?”
活剥皮道:“当然是用两条腿走。”
郭大路走了两步,道:“就这么样走?”
活剥皮道:“嗯。”
郭大路道:“然后呢?”
活剥皮道:“然后你们就可以带着五百两银子走回来。”
郭大路道:“没有别的事了?”
活剥皮道:“没有。”
郭大路看看王动,笑道:“走一趟就能赚五百两银子,这种事你听说过没有?”
王动道:“没有。”
活剥皮道:“有很多事你们都没有听说过,但却并不是假的。”
王动道:“你赔本也不是假的。”
活剥皮叹了口气,道:“最近生意的确越来越难做了,当的人多,赎的人少,断了当的东西又卖不出去,我要的利钱又少。”
王动点点头,显得很同情的样子。
郭大路却忍不住问道:“既是赔本的生意,你为什么还要做呢?”
活剥皮叹道:“那也是没法子,唉,谁叫我当初选了这一行呢?”
王动道:“所以那五百两银子你还是留着自己慢慢用吧。”
活剥皮抢着道:“那不同,那是我自己愿意让你们赚的。”
王动淡淡的道:“你的钱来得并不容易,我们只走一趟,就要你五百两,这种事我们怎么好意思做呢?”
活剥皮苍白的脸好像有点发红,干咳着道:“那有什么不好意思?何况,我要你们陪我走这一趟,当然也是有用意的。”
王动道:“什么用意?”
活剥皮又干咳了几声,勉强的笑道:“你可以放心,反正不会要你们去当强盗,也不会要你们去杀人。”
王动道:“我不去。”
活剥皮愕然道:“五百两银子你不想要?”
王动道:“不想。”
活剥皮道:“为什么?”
王动道:“没有原因。”
活剥皮怔了半晌,忽又笑道:“你一个人不去也没关系,我还是”
燕七忽然道:“他不是一个人。”
活剥皮道:“你也不去?”
燕七道:“我也不去,而且也没有原因,不去就是不去。”
林太平笑道:“我本来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不肯去,谁知大家都一样。”
活剥皮急了,大声道:“我的银子难道不好?你们难道没拿过?”
王动淡淡道:“我们若要你的银子,自然会拿东西去当的。”
活剥皮道:“我不要你们的东西,只要你们跟我走一趟,就给你们五百两银子,你们反而不肯?”
王动道:“是的。”
活剥皮好像要跳了起来,大声道:“你们究竟有什么毛病?我看你们迟早总有一天会要饿死的像你们这种人若是不穷,那才真是怪事。
王动他们的确有点毛病。
他们的确宁可穷死、饿死,但来路不明的钱,他们是绝不肯要的。
拿东西去当并不丢人,他们几乎什么东西都当过。
但他们只当东西,不当人。
他们宁可将自己的裤子都拿去当,但却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尊严良心。
他们只做自己愿意做,而且觉得应该做的。
每个人都要上厕所的,而且每天至少要去七八次。
这种事既不脏,也不滑稽,只不过是件很正常、很普通,而且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根本已不值得在我们的故事中提起。
假如有人要将这种事写出来,那么一个十万字的故事,至少可以写成二十万字。
但这种事有时却又不能不提上厕所。
他回到客厅里的时候,发现燕七和林太平的神情好像都有点特别,好像心里都有话要说,却又不想说。
所以王动也不问,他一向很沉得住气,而且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如果想问,就不如等他们自己说出来。
燕七果然沉不住气,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
王动道:“问什么?”
燕七道:“你没有看到这里少了一个人。”
王动点点头,道:“好像是少了一个。”
少了的一个人是郭大路。
燕七道:“你为什么不问他到哪里去了?”
王动笑笑,道:“他到哪里去都没关系,但你如果一定要我问,我问问也没关系。”
他慢慢地坐下来,四面看了看,才问道:“小郭到哪里去了?”
燕七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你永远猜不到的。”
王动道:“就因为猜不到,所以才要问。”
燕七咬着嘴唇,道:“去追活剥皮,活剥皮一走,他就追了出去。”
王动这才有点奇怪,皱皱眉道:“去追活剥皮干什么?”
燕七闭着嘴,脸色有点发青。王动看着他,喃喃道:“难道他为五百两银子,就肯去做活剥皮的跟班?”
他摇了摇头,道:“这种事我绝不信,小郭绝不是这种人。”
燕七冷冷道:“这种事我也不愿意相信,但却不能不相信。”
王动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