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柔青的身子粘得更紧,缓缓道:“这些天来,城里的人谁不知道自远地来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
郭大路苦笑道:“好汉?你知不知道好汉是什么意思?”
水柔青道:“我听你说。”
郭大路道:“‘好汉’的意思,有时候就是流氓无赖。”
水柔青嫣然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好汉就是好汉。”
郭大路笑了,轻抚着她的腰肢,笑道:“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水柔青道:“所以我才会喜欢像你这么样奇怪的男人。”
这句话没说完,她的脸又红了。
郭大路凝视着她,道:“我以前做梦也没想到,会遇见你这样的女人,更没有想到会跟你这样子在一起。”
水柔青的脸更红,轻轻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永远这样子跟你在一起。”
郭大路又凝视了她很久,忽又轻轻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张大了眼睛,瞪着屋顶。
水柔青道:“你在叹气?”
郭大路道:“没有。”
水柔青道:“你在想心事?”
郭大路道:“没有。”
水柔青也翻了个身,伏在他胸膛上,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永远跟我这样子在一起?”
郭大路沉默着,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不愿意。”
水柔青柔软的身子,突然僵硬,嗄声道:“你不愿意?”
郭大路道:“不是不愿意,是不能。”
水柔青道:“不能?为什么不能?”
郭大路慢慢地摇了摇头。
水柔青道:“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不喜欢我?”
郭大路叹道:“像你这样的女人,若有男人不喜欢你,那人一定有毛病,可是”
水柔青道:“可是什么?”
郭大路苦笑道:“可是我有毛病。”
水柔青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之色。
郭大路道:“我是个男人,已有很久没接近过女人,你是个非常美的女人,而且对我很好;这地方又如此温柔,我们又喝了点酒;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不动心,所以”
水柔青咬着嘴唇,道:“所以你要了我?”
郭大路叹息着,道:“可是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真的感情。我我”
水柔青道:“你怎么样?难道你心里在想着另一个人?”
郭大路点点头。
水柔青道:“你跟她真的有感情?”
郭大路点点头,忽又摇摇头。
水柔青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感情?”
郭大路叹道:“我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我不知道,我看不见他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他。你虽然又美、又温柔,我虽然也很喜欢你,但在我心里,无论谁也无法代替他。”
水柔青道:“所以你还只有去找他?”
郭大路道:“非找到不可。”
水柔青道:“所以你要走?”
郭大路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水柔青看着他,眼睛里并没有埋怨,反而似也被感动。
过了很久,她才长长叹息了一声,幽幽的道:“世上若有个男人也像这样子对我,我我就算死,也甘心了。”
郭大路柔声道:“你迟早一定也会找到这么样一个人的。”
水柔青摇摇头,道:“永远不会。”
郭大路道:“为什么?”
水柔青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从来也没有见到你这样的好人,所以我也愿意对你说老实话。”
郭大路听着。
水柔青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郭大路道:“你姓水,叫水柔青,是位千金小姐,而且温柔美丽。”
水柔青道: “你错了,我并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只不过是个是个”
她咬着嘴唇,突又长长叹息,道:“我只不过是个妓女。”
“妓女?”
郭大路几乎从床上直跳了起来,大声叫道:“你不是。”
水柔青笑得很凄凉,道:“我是的。不但是,而且是这地方身价最高的名妓,不是一掷千金的王孙公子,就休想做我的入幕之宾。”
郭大路怔住,怔了半天,喃喃道:“但我并不是什么王孙公子,而且身上连一金都没有。”
水柔青忽然站起来,打开了妆台的抽屉,捧着了一把明珠,道:“你虽然没有为我一掷千金,但却已有人为你买下了我。”
郭大路更吃惊,道:“是什么人?”
水柔青道:“也许是你的朋友。”
郭大路道:“难道是东城的老大?”
水柔青淡淡道:“他还不配到我这里来。”
郭大路道:“那么是谁?”
水柔青道:“是个我从未见过的人。”
郭大路道:“什么样的人?”
水柔青道:“是个麻子。”
郭大路愕然道:“麻子?我的朋友里连一个麻子都没有。”
水柔青道:“但珍珠却的确是他为你付给我的。”
郭大路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水柔青道:“他叫我好好的侍候你,无论你要什么都给你。”
郭大路道:“所以你才”
水柔青不让他说下去,又道:“但他算出来,你很可能不愿留下来的。”
郭大路道:“哦?”
水柔青道:“等到你不愿留下来的时候,他才要告诉你一件事。”
郭大路道:“什么事?”
水柔青道:“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慢慢地接着道:“几个月以前,这里忽然来了个很奇怪的客人,跟你一样,穿得又脏又破,我本来想赶他出去的。”
郭大路道:“后来呢?”
水柔青道:“可是他一进来,就在桌上摆下了百两黄金。”
郭大路道:“所以你就让他留下来了?”
录柔青眼目中露出一丝幽怨之色,淡淡地道:“我本来就是个做这种事的女人,只认金子不认人的。”
郭大路叹道:“我明白,可是可是你并不像这样的女人。”
水柔青忽然扭过头,仿佛不愿让郭大路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接着道:“世上本来就有很多富家小子,喜欢故意装成这种样子,来寻欢作乐,找别人开心,这并不奇怪。”
郭大路道:“奇怪的是什么呢?”
水柔青道:“奇怪的是,他花了百两黄金,却连碰都没有碰我,只不过在我这里洗了个澡,而且还穿了我一套衣服走了。”
郭大路道:“穿了你一套衣服?”
水柔青点点头。郭大路道:“他究竟是男是女?”
水柔青道:“他来的时候,本是个男人,但穿上我的衣服后,简直比我还好看。”
她苦笑着,接着道:“老实说,我虽然见过许许多多奇怪的人,有的人喜欢我用鞭子抽他,用脚踩他,可是,像他这样的人,我倒是从来没有见过,到后来连我都分不清他究竟是男是女。”
郭大路又怔住,但眼睛却已发出了光。
他似已隐隐猜出她说的人是谁了。
水柔青道:“这些话我直到现在才说出来,只因为那麻子再三嘱咐我,你若愿意留下来,我就永远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你。”
郭大路道:“你你知不知道那奇怪的客人叫什么名字?”
他似已紧张得连手都在发抖。
水柔青道:“她并没有说出他的名字来,只告诉我,他姓燕,燕子的燕。”
郭大路突然跳起来,用力握着她的肩,嗄声道:“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水柔青道:“不知道。”
郭大路倒退了两步,似已连站都站不住了“噗”的又坐到床上。
水柔青道:“可是她最近又来过一次。”
郭大路立刻又像中了箭一般跳了起来,大声道:“最近是什么时候?”
水柔青道:“就在前十来天。”
她接着又道:“这次她来的时候,样子看来好像有很多心事,在我这里喝了很多酒,第二天就穿了我一套衣裳走了。”
郭大路更紧张,道:“你知不知道他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水柔青道:“不知道。”
郭大路好像又要倒了下去。
幸好水柔青很快的接着又道:“但她喝醉了的时候,说了很多醉话,说她这次回去之后,就永远不会再回来,我永远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郭大路道:“你你没有问她,她的家在哪里?”
水柔青笑了笑,道:“我本来是随口问的,并没有想到她会告诉我。”
郭大路眼睛里充满了迫切的期望,抢着道:“但她都告诉了你?”
水柔青点点头,道:“她说她的家在济南府,还说那里的大明湖春色之美,连西湖都比不上,叫我以后有机会时,一定要去逛逛。”
郭大路忽然又倒了下去,就像是跑了几天几夜的人,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他的目的地。
他虽然倒了下去,但心里却是幸福愉快的。
水柔青看着他,目中充满了怜惜,轻轻道:“你要找的,就是她?”
郭大路点点头。
水柔青道:“她知不知道你对她如此痴情?”
郭大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女人的心,有谁知道呢?
水柔青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幽幽道:“她为什么要走?若是我,你就算用鞭子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郭大路喃喃道:“她不是你她也是个奇怪的人,我始终都没有了解过她。”
水柔青黯然道: “她不是我,所以她才会走;只有像我这样的女人,才懂得世上绝没有任何东西比真情更可贵。”
她叹思着,又道:“一个女人若不懂得珍惜这一份真情,她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郭大路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你看她究竟是不是个女人?”
水柔青道:“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
郭大路仰面倒在床上,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幸好现在我总算知道一件事了。”
水柔青道:“什么事?”
郭大路微笑着,缓缓道:“我并没有毛病一点毛病都没有,我只不过是个瞎子而已。”
黄昏。
夕阳照进窗户,照在郭大路刚换的一套新衣服上,他似已完全变了个人,变得容光焕发,而且非常清醒。
水柔青看着他,咬着嘴唇,道:“你你现在就要走?”
郭大路笑道:“老实说,我简直恨不得长出两只翅膀来飞走。”
水柔青垂下头,目中又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凄楚之色。
郭大路看着她,笑容也渐渐黯淡,目中也充满怜惜,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将来总有一天,,
水柔青凄然——笑,道:“将来总有一天,我也会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的,是不是?”
郭大路勉强笑道:“答对了。”
水柔青也勉强笑了笑,道:“见到那位燕姑娘时,莫忘记替我向她问好。”
郭大路道:“我会的。”
水柔青道:“告诉她,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到大明湖去看你们。”
郭大路笑道:“说不定我们会先来看你。”
他虽然在笑,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总像是有点酸酸的。
他实在已不忍再留下去,实在不忍再看她的眼睛,忽然转过头,望着窗外的夕阳,喃喃道:“现在天还没有黑,我还来得及赶段路。”
水柔青垂着头,轻轻道:“不错,你还是快走的好,她说不定也等你去找她。”
郭大路看着他,仿佛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他就这样走了出去。
不走又能怎样呢?还是走了的好——不是快走的好。水柔青突然道:“等一等。”
郭大路慢慢地回过身,道:“你”
水柔青没有让他说出这句话,自怀中取出个浅紫色的绣花荷包,递给他,柔声道:“这个给你,请转交给燕姑娘,就说就说这是我送给你们的贺礼。”
郭大路道:“这是什么?”
他接过,就已用不着再问。
他已可感觉到荷包里的明珠的光滑圆润。
水柔青已转过身,看也不去看窗外的夕阳,淡淡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郭大路紧紧握着这荷包,她的心岂非也正如荷包中的明珠一样,岂非也已被他握在手里?
她没有再回头。
他也没有再说话。
有些话,是根本就用不着说出来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或许也只有在天涯沦落的人,才能了解这种心情,这种意境。
这种意境虽然凄凉,却又是多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