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入秘对他说:“你现在这样看着我,又有什么用?上天夺走了你的声音,也夺走了你的勇气。你是天下最不诚实最没有担当的人,以前让我伤心,现在让我痛心。”
那席卷而来的烈焰忽然消失。秦无咎恍恍惚惚,木偶一般随礼官摆布,再也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两人拜了列祖列宗和诸亲,在婚床前行了交拜礼。礼官唱着喜词,将金银、彩钱和喜果撒满床帐。烛影摇红,映得卫新咏的脸明艳不可方物,秦无咎目光一触,立即转开。
他和她绞下各自的一绺头发,紧紧绾在一起,寓意的却是秦去疾跟她做了结发夫妻。共饮合卺酒后,他摘下她发上嫣红的石榴花,她身上的细细香气,使他如在炼狱,如在冰窟。她解开他衫上的第一颗衣扣,在她低头时,他见到她微蕴泪光,可长长的睫毛一眨后那点晶莹就不见了。
礼官宣布掩帐,请出观礼的宾客。秦无咎和卫新咏分别换了衣裳重回堂前,向亲朋行参谢之礼,一整套繁琐婚仪才算结束。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宾客刚一辞去,卫武歌立刻发难:“秦去疾得的什么病?现在在哪里?”
秦去疾的小妹忘忧哼了一声“我大哥怎样,与你卫武歌有什么相干?”
卫武歌冷笑道:“本来是不相干的。只是说得这样凶险,很担心我姐姐一过门就做了”
"我大哥好得很,什么病都没有。他昨晚出去以后,”秦忘忧的眼睛弯了弯,故意带出些笑模样“就没回家,也没让人传信来。”
“或者去疾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无法赶回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卫新咏冷冷地睨着秦无咎“你骗我说他患了时疫,是什么意思?”
秦无咎紫涨了面皮,却说不出话来。他的母亲唐绿蔷赶紧圆场:“新咏,这话是我要秦重对客人们说的,谁想他这么糊涂,连你也瞒了。无咎是老实孩子,又不能说话,你误会他了。”
卫新咏扬着眉毛,想说什么又忍住,向唐绿蔷敛衽行了一礼“先告退了。”卫武歌冷冰冰地扫了众人一眼,随她出了喜堂。
这事本来就是秦家理亏,卫新咏不再追究,合家都松了口气,独秦忘忧撇了撇嘴:“卫家两姐弟还真是像得很,也不知有什么可傲的,在咱们秦家横进直出。”
唐绿蔷面色一沉:“新咏是你大嫂,说话要懂点规矩,别给我生事儿。”
秦无咎心中轰隆隆的,一串惊雷滚过。“新咏不担心大哥,却和我怄气。她把我看得比大哥还重,她”禁不住追了出去。
“秦去疾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这样重要的日子,居然无缘无故缺席。”
“你连姐夫都不会叫吗?”
卫武歌硬硬地顶回去:“不会。”却又突然放软声音“好啦,姐姐,你让我慢慢习惯。”
“我想去疾的剑法武林中无人能敌,他智谋深远,也没人敢在他面前玩花样,出事是断然不会的。他不来,自有他不来的理由。我气的是无咎,那样骗我!”
“秦家也太可恶,当时若说清楚,这婚,咱们不结也罢。”
“礼都行了,说这话真是好没意思。小武,你是我娘家人,没有留在这里的道理,回去吧。”卫武歌应了声是,转身去了。秦无咎隐在暗处,见她仍站在廊下,月光在华丽的嫁衣上舞蹈,艳艳如火,刺痛他的眼睛。
失眠的夜虽然漫长,却总会过去。熹微的晨光照进幽深的宅子,秦无咎刚吹灭流了一夜清泪的蜡烛,就听到门丁惊慌的叫声:“夫人!夫人!”
唐绿蔷刚起床,而秦无咎根本就没睡觉,随门丁赶到大门,见一口棺材横亘在大门外的石阶上,通体雕满龙凤和福鼠。乌沉沉的春芽木,不知用清漆刷了多少遍,亮得可以照出人影来。唐绿蔷上下打量着棺材,森然道:“谁敢在这时候来触咱们秦家的霉头,活得不耐烦了?秦重,打开来瞧瞧。”
棺盖少说也有百来斤重,秦重单掌抓住,喝声起,轻而易举就揭开了。他的手突然一软,棺盖锵然落地,声如铜器,震得在场人心里一抖。
棺木中躺着的,赫然是失踪了一天一夜的秦去疾,已死去多时。他神情安详,俊逸脸庞泛着玉一般的光彩。秦无咎猛然记起李后主祭大周后的诔文:“绝艳易凋,连城易脆。”太过出众的人,若不是为天所宠,只怕就会为天所妒。
秦重惊骇过度,讷讷道:“少主,少主”说不出别的话来。
唐绿蔷的身子晃了晃,手扶棺木细瞧。遽然,她连退三步,眼睛里透出难以言说的恐惧。那一瞬间,秦无咎发现母亲竟衰如枯叶之蝶,所有光华和美丽都在翅膀垂下的瞬间湮灭。秦无咎茫然地扶住母亲,心里是无所依傍的空,还有蚂蚁啃噬的痛。一直被仰望的长兄,他从此只能永远仰望着。
一颗白色的流星划过庭院,落在棺木前,却是卫新咏。在空中激舞的长发瀑布般流泻而下,右手还握着一支玉簪。她凝眸瞧着秦去疾,手一紧,簪子断成两截,刺进掌中。殷红的血滴在素白长袍上,零落如风中之桃。
“天圣八年五月初九。榴花初绽,艳艳欲燃。合卺之夕,兄竟日不归,而新妇轿已至门,余代兄完礼。牵巾之际,新咏愕然曰:‘缘何是君?’余悲酸怅恨,缄默如石。兄得聘卫氏女,个中曲折实难为外人道也,何故今日轻慢如此?余甚疑之。新咏恨余相欺,而余心耿耿,惟天可鉴,殊不愿借此事作梗。余爱新咏,已成绝症,缠绵至今,亦不望有痊愈之一日。惟思及伊人孤眠,与余咫尺天涯,中心如噎,伤不可绝。”
——无咎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