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少林的第一天晚上,七索兴奋得几乎睡不着,躺在稻草堆上与小和尚问东问西,小和尚的答话却让七索觉得颠三倒四。
什么学升龙霸与伏虎拳各要三十两银,学醉罗汉要价二十五两,学悬鹤踢跟无影脚不二价二十三两等等,就算是学最简陋的猴拳也得花上一两八分钱。不管学什么都得花钱,根本是在鬼扯瞎掰。
“怎么可能,这世上哪来这么多有钱人?”七索不信。
“这世上有钱有关系的人多得是,这几年进得了少林寺大门的,不是当朝官宦子弟,就是帮官宦挣钱的巨贾之后,一个比一个有钱,不仅把少林当成武学体验营,还在里头互攀关系。”小和尚困倦不已,翻了个身:“在山上是官商一家,下山就是官商勾结。好一堆少林正宗,恭喜你名列其中了。”
七索心想,这小师兄大概是被我吵烦了才随口乱答,要不就是在说梦话。于是也不再打扰,试着在稻草堆里睡觉。
隔天山鸡一鸣,七索便醒来。手往胸口一摸,心还在怦怦怦怦地跳,但一旁的小和尚却不见了。
七索心中一惊,难道师兄丢下自己不管,一个人跑去做那千锤百炼的挑水功?太奸诈了,果然一刻都不能疏忽。七索慌慌张张冲出柴房,这才看见小和尚正在湛蓝的晨曦下打拳,七索才放下心,蹲下来看。
小和尚的拳打得极慢,出掌踢腿都像悬了无形的水桶般拖沓难行。他还苦皱着眉头,好像在思索什么未解的窍门。
整趟拳打起来拖泥带水,许多招式一再重复又重复,简直慢到了骨子里。七索看得百无聊赖,直打呵欠。
好不容易等到拳“磨”完了,小和尚才拍拍七索的肩膀,两人挑起空荡荡的水桶。”水井在山腰上,远得很,你量力而为吧。”小和尚说,却将绑在水桶上的木棍给拆下,就这么双手提着。”挑水是没问题,但天都亮了,怎不见众师兄们集体练武呢?”七索与小和尚并行,虽知道挑水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但手脚早跃跃欲试真正的武学。
“太阳还没晒屁股,那些贼秃怎么醒得了?”小和尚淡淡说道,双脚健步如飞。“不是吧?”七索暗暗佩服小和尚的脚力,单靠双手各持两只大木桶,这大木桶质料扎实,就算不盛水也重得很,他居然打算不靠肩挑光用手提。
“那些人只在黄昏下打打拳,就跟你昨天看到的一样,其他时间都在打混,就算是达摩院里的老和尚们,这么早起来也是吃吃稀饭就去睡回笼觉,睡到中午才又起来,说穿了全是废物。”小和尚为两人的木桶汲水,然后又踏阶而上。
“对了师兄,你刚刚在打什么拳啊,怎么像老妈子绣花似的?”七索也不讳言。“昨晚不是跟你说,在少林不管学什么样样都得要银两?我没半个子儿,只好每天黄昏远远看着那些贼秃打拳,自己依样画葫芦慢慢揣摩,加上没武功心法,怎快得起来?”小和尚继续说着少林寺种种荒诞不经的现象。
七索惊讶小和尚的脚步几乎没有停滞,语气也不见急促,自己一句话都没吭就喘了起来。
小和尚腰杆儿挺直双肩平稳,手中的木桶滴水不漏。七索虽然身子壮健,但为了跟上小和尚的速度,不免走得歪歪斜斜,水也在摇晃的木桶中给溅了大半,湿了他的裤管。
两人将水挑到厨房里的大石槽里,厨房空无一人。
“又到树下写东西了吧。”小和尚喃喃自语,带着七索绕到厨房后的小院道里。大树荫庇的院道下,一个中年和尚正抓着脑袋苦思,脑袋上都是红彤彤的抓痕,浑然不知两人在一旁看他。只见他拿着小扁刀刻着膝上的木板,弄得满地都是细碎的木屑。
“子安师兄,这是新来的师弟。”小和尚开口。
那中年和尚一听到有人唤他,连忙将膝上的木板揣进怀中,起身与七索握手:“君宝啊,这位是?”中年和尚似乎有些驼背。
七索这才知道,这位苦苦自学的小和尚原来不叫什么大侠张悬的宝贝儿子,而叫做君宝。
“他叫七索。以后他会跟我一起挑水给你,尽管使唤吧。”君宝说。
“七索小师父失敬失敬,我叫子安,管伙食已经好几年了,东西却还是做得马马虎虎,多多包涵,如果吃得不惯还请别告诉我,免得我心里歉疚。”子安笑道,真是个不懂得区分”内心话”跟”出口话”的奇怪家伙。
子安看看天色,似乎还早得很。摇摇头,又跑到树下继续刻他的木板。
君宝带着七索一揖离开,继续往返山腰与寺内厨房挑水。
“子安师兄在刻什么啊?默背武功谱记么?糟糕,我虽然识字,但少林寺要考笔试的话我一定完蛋大吉。”七索烦恼。
武功?少林寺里最不流行的就是武功,七索的问题让君宝差点笑了出来。“他是在写小说,虽然是偷懒,可也没人管他,子安整天就是刻木板,看浮云,鲜少跟人说话。”君宝说。
“小说?是指故事吗?我最喜欢听故事了,要是以后当大侠退休了,我就要回到我们乳家村当说书人。改天我得跟子安兄聊聊才是。”七索眼睛一亮,让君宝略感惊讶。
“对了君宝师兄,我还没依辈分起法号呢,我看那些忙睡觉的师父们也没空搭理我,不如你帮我起个名吧。”七索道。“起什么法号?如果你要排进少林寺的系谱里,少说也得花上一百两银子,你给我啊?”君宝失笑。君宝还没发觉,今天他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因为平常惯被欺负冷落的他,多了一个同样逆来顺受的高手。这位高手不仅话多,还挺有莫名其妙的自尊,虽然水桶里的水不断洒了出来,但还是想办法跟上他的脚步。殊不知这位君宝师兄可是在少林寺挑了六年的水,脚下功夫极其扎实。
两人就这么一个劲的挑水,原本只消挑一个半时辰的,但君宝很好奇七索不服输的气势何时才会枯竭,于是两人中午到厨房吃了馒头素菜后,便又继续来回挑水,分量早超过君宝平日的杂工。乡下人的无知实在太可怕了,君宝心想。
他偷偷瞥眼观察七索颤抖的小腿肚,跟逐渐弯曲的肩膀,他知道这小子要是无法跟上自己,铁定不是因为自我放弃,而是腿抽筋、肩痉挛到痛不欲生,这可不是君宝的本意。于是君宝默不作声地结束挑水,扛着发臭的寺服,带七索去更远的山涧边洗衣。
两人到了小溪旁,已有五六个小和尚在洗衣服。
七索心想,少林寺的运动量大,汗必定流得一塌糊涂,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做新人的当然要帮着师兄们洗衣才是。
“大侠张悬的儿子,来洗衣服啊!”一个年轻和尚躺在溪石上晒太阳,双脚泡在水里,语气极为轻蔑。语毕,大家都笑了起来。君宝没有应声,只是蹲下,将衣服都倒了出来。
七索不知道张悬是何等人物,但总听得出大家语气里的嘲讽,他与君宝同一间柴房,又一起挑了半天的水,心中不免替君宝有些不平。
“这些娘气的贵宾级寺服泡着水轻轻搓揉就行了,其他的衣服就练练手劲,看看能不能直接拧干。”君宝教着七索,却发觉七索根本没有在听。
七索看着一个僧人站在溪边,学着君宝慢慢打拳的怪模怪样挤眉弄眼,惹得众人捧腹大笑。看来君宝是少林寺最被瞧不起的人。
七索瞪着嬉闹中的众僧,人家说修武先修德,这话在这些人身上一点都看不到。“他叫君宝,不叫什么大侠张悬的儿子。”七索开口,君宝赶紧塞了几件臭衣服给七索,示意他别乱说话。
所有僧人都停住笑,看向躺在溪石上晒太阳的年轻和尚。
年轻和尚懒洋洋地坐了起来,打量着正在洗衣的七索。
七索被瞧得很不自在,但也没有避开。
“我听旁人说,昨天傍晚有个没钱的傻子进了少林,还配给了大侠张悬的儿子当跟班的,叫什么七索。七索?好个歪七扭八的名字。”年轻和尚的眼睛如钩,嘴唇上翘,模样有如绿蟒。
“说话干净点,大家都是师兄弟,至多是先来后到,有什么好取笑的?”七索怒瞪着小和尚,气氛一时僵住。
“怎么?得罪了方丈还不够,现在又想得罪我韩林儿?”年轻和尚说出自己的本名,站了起来,活动着筋骨,一场溪边的私斗看来不可避免。韩林儿是打杂僧人中的头头儿,虽然不是广施银两进来,但靠着天生的统帅气质跟聪颖,迅速在洗衣房里当起了老大。人比人,人鄙人,韩林儿平时也受够了大官显要子弟的气,遇到了君宝这人人欺负角色,自然要威风上几句。
韩林儿踩着溪石几个跳跃,来到七索的面前,摸摸七索新鲜的光脑袋:“你还没学武功吧?那很好啊,我一只手一只脚让你,使出半套金刚罗汉拳会会你如何?你尽管使出你们乡下人惊天霹雳的扁担拳、耕牛掌,看看能否沾上我半点儿衣角。”韩林儿玩着七索的脑袋,又是摸摸又是敲敲,毫不把七索放在眼里。
七索感觉心头火热,但心底明白绝非韩林儿的对手。必输的架打起来很无味,又怕被逐出寺,他不禁耳根发烫。
“洗衣服就是了,不回话一下子就过了。”君宝低声劝道。七索奋力将衣服扭得嗞嗞作响,泄恨似的。
“不敢还手是正确的选择,本来咱们就等着你过来,别跟着大侠张悬的宝贝儿子,挺没前途的。”韩林儿蹲下,笑嘻嘻看着七索“把他的鼻子踢断,就让你这硬脾气的死乡下人入伙,怎样?”
七索难以置信地看着韩林儿。怎么一出了乳家村就这么容易遇到混帐?
“欺负人到底有什么好处?”七索问,他是真不明白。
“问得好。”韩林儿脸皮虽笑,但心中郁怒。这乡下人的讲话方式真是叽歪透顶,让他一时之间找不到话回。
君宝看着七索。其实他并不介意被踢几下,他习惯了这种事。
韩林儿冷笑,站了起来:“那就是不打啰?”“不打。”七索根本不用多想。“逃是逃不了的,呆会儿黄昏练拳时有你受的了。”韩林儿伸指在七索的脑袋上一弹。
终于盼到了七索最兴奋的时候,黄昏时的集体习武。
少林武功流传甚广,民间武馆十之八九都打着少林正宗的招牌,即使没练过也听闻过一二。
说书老人提过,少林功夫硬打快攻,动作时步催、身催、手催,以迅疾见长,以刚猛为本心;武术讲究”内炼一口气,外练筋骨皮”少林武功的气充满阳刚威武,成者手开顽石、头碎石碑,金钟罩功夫甚至刀枪不入。
君宝没有参加黄昏时的集体练武。除了另一个悲伤的原因外,也因为七索入门时再怎么说也有两只老母鸡,君宝入寺时可是两手空空。
他只能站在柴房上头,远远临摹众人行武的表象,依样画葫芦。
五百多人浩浩荡荡排在少林寺的大殿前,依照服饰华贵的程度或前或后,像七索这种等级的劳役寺僧只能站在队伍的最末端。
七索有些焦急地踮起脚尖,生怕呆会看不清楚大殿上方的示范动作。
“今天要学什么?不晓得咱们够不够钱?”站在七索前面的两僧窃窃私语。“上个月我们学了无影脚,现在只剩二十多两银子,等一下要是教太贵的,我们只好闪到廉价拳区了。”一僧叹道。
七索听了不禁紧张起来,手心全是汗。他可是一毛都没有。
一个油光满面的和尚上台,大家热烈地拍手:“大家好!今天的课程很高兴请到少林第一武僧、敝寺的大师兄垢灭莅临指导大家。大师兄乃达摩院第四十七期第一名毕业生,目前担任本寺达摩院的首席讲座,大师兄不仅精通仅剩的五项少林绝技,还自创所费不菲的盘古开天拳,在上个月经过达摩院认证,已经名列最新的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成就非凡!”主持人握拳激动不已。方丈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台下又是一阵掌声。
大师兄上台,睥睨着台下众僧。七索认出他是昨天喝骂自己入寺梦想的那位武僧。
“今天要教大家的,只怕大家学不起,就是本人自创的盘古开天拳!”大师兄自负地,揽手身后“不是我自夸,这拳路光是表面就有六六三十六种套路,却还隐含一百零八种出其不意的变化,本来应当要收足大家一百零八两银子,但怕大家没钱又好学,今天大减价,只要三十六两,如果跟本人另外自创的天狗食月脚一起学,只要七十二两。”
“一招不留,拳拳真心!一个礼拜保证教到会!不会绝对全数退费!”主持人用力补充,激动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学成后颁发七十二绝技之六的证书,证书上还会有大师兄的亲笔签名喔。”方丈慈蔼抚须,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
台下一阵鼓动,众有钱子弟交头接耳,纷纷点头称善。
昨天才刚刚进来的大胖子嚷声道:“减什么价!江湖兄弟敬我一声金轿神拳钱罗汉,难道是叫假的?廉价的拳脚爷才不屑学!就一百零八两!一两不减!”
“说得是,江湖上人人都称我拳金脚银王三哥,学拳当然得一分钱一分货!”
“旧的拳太老套啦,爷儿才没劲学,最新的少林七十二绝技,一定要赶在流行起来前学才风光啊,一百多两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其余有钱子弟纷纷点头称是,却苦了排在最后的几个劳役寺僧。
于是大殿前愿意学盘古开天拳的有钱公子哥儿们继续呆着,等候大师兄亲自教打套路,其余人则被主持人领到角落的大树下。
七索艳羡地看着远处的练拳爷们儿,又看看周遭。韩林儿正在前方冷笑地看着自己。
“你们这些穷光蛋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学武功就是这么一回事,按招计费,何况是咱武学泰斗少林寺?行了行了,你们的钱够学点什么?”主持人打呵欠。“我们凑足了二十两银,希望师兄用团体价算我们便宜一点儿。”韩林儿恭恭敬敬上前,奉上二十两银。七索愣住。二十两?凑足?自己连半两银子也没有,也自认不在那些劳役寺僧的团体里,何况稍早前还有些不愉快,更别想被韩林儿列入他口中的“我们”
“下次记得多凑点啊,二十两三十个人学——那就教你们十八铜人里的猴拳吧,至少闯阵下山时用得着,可别说我没关照你们。”主持人拍拍手,唤来一个略嫌胖大年长的和尚。
主持人大略介绍了那胖大和尚的来历后,拿了其中十两银便走了。
胖大和尚是镇守铜人阵里猴拳关卡的圆刚师兄,他已守关多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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