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是多彩而绚丽的。
江南的秋天,却也并不萧索。
天高气爽,沿运河至袜陵的官道上,尘土飞扬,结伙奔来一群快马,马口白沫横飞,马上的人却是个个气定神闲,像是并没有将这长途的奔驰放在心上,但是奇怪的却是马上的人每一个都双眉深锁,每个人都仿佛有着很大的心事。
官道的行人远远地望见这一群快马奔至,都赶紧躲开,诧异地相询:“这一群人是什么来路?”
皆因这一群骑士不但个个装束诡异,而且有男有女,身上都带着兵刃,在这文采风流的江南道上,显得太过扎眼。
蓦地,路的一端响起嘹亮的呼声:“振武——扬威一一。”
声响高远而悠长,散布在四野。
路上有的久走江湖的行人,一听就知道这是江南最大的镖局,江苏镇江府振武镖局的趟子手在走缥时喊镖的声音。
马上的骑士们略一回头,仍然急驰向前,眼看就要闯入振武镖局走镖的队伍。
于是有好事的路人都驻了脚,低声地道:“有热闹瞧了。”
须知江湖上行道的,除非官府或是兵卒之外,就算是成群结队的客商,若是见了走镖的镖队,也多是远远避开,从来不会有人闯入镖队的,这一来固然是行路的人谁也不愿意添麻烦、多事,二来也是镖局在当时的势力太大,冲散了他们的镖,即是犯了他们的大忌,非要和你见个真章不可。
这些快马骑士,看上去固然是有些斤两,但振武镖局的总镖头飞虹剑屠梦平,在江南也是素称扎手的人物,手下的镖师们,也都是桀傲不驯的角色,怎会容得别人闯散自家的镖队。
是以那些久走江湖的路人们,都知道这一定有热闹好看了,事不关已,又都知道乱事不会波及到自己头上,大家也都乐得看个热闹。
哪知事情大谬不然——。
那群健马,马不停蹄,风驰电掣般奔了过来。
振武镖局的趟子手看见了,果然气往上撞,眉一竖,眼一瞪,就准备破口大骂。
铁叫于小沈,是振武镖局最得力的趟子手,往日火气最大,今日见了有人闯队,暗骂:“这群鸟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两片薄嘴唇一掀,破口道:“相好的——”眼角一飘,见第一、二匹马上骑士的脸孔,凛然一惊,赶紧将下面的话,咽了回肚里。
他一缩脖,暗自称幸:“还算我姓沈的福大造化大,总算认得这几位主儿,嘿!我这要是一骂呀,我小沈的乐子就大了。”他是北方人,虽然久居江南,语声里仍不脱北方味儿。
另一个趟子手大约见得还不广,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了出来:“龟孙子,走路没有带着眼睛呀!”
话还没有骂完,被对面马上的骑士,马鞭一抽,竟将自己从马鞍上直飞了出去“吧”地一声,重重地摔在路旁的乱草里。
镖队微乱。
那群快马也当然被阻,马上的人个个铁青着脸,冷眼望着镖局里的镖伙,趟子手们忙乱,喝骂,有的已经要抄家伙动手了。
铁叫子小沈定了定神,两双乌光溜溜的小眼睛,再在那群快马上的骑士身上打了一转。
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暗自擦汗,忖道:“乖乖,原来全来了呀!”
镖局里的趟子手以及镖伙们,个个都将兵刃抄在手上。
有的圈马回驰,准备去报告这次押镖的师傅,小丧门刘定国,神镖客钱宗渊,其实他们干这行的眼睛可是雪亮的,焉有看不出这一群人难缠的道理,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这群人究竟是谁罢了。
镖车一行十余辆,显见得这趟他们保的定是重镖,镖伙们更紧张,生怕这群人是来劫镖。
“但是又有谁会在光大化日之下,行人众多的道上明目张胆地劫镖呢?”
镖局里的镖伙们,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有一番混战,趟子手铁叫子小沈一看事情不妙,急得高声喊道:“哥儿们,快别动手。”
镖伙们一愕,方自错疑平日火暴火燎的小沈今天怎他说出了这等话来,铁叫子小沈已连着喊道:“这几位就是‘七剑三鞭’。”
这可真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七剑三鞭在江湖上声名显赫,振武镖局的总镖头飞虹剑屠梦平,也是“七剑三鞭”里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的亲传弟子,振武镖局得以立足江南,多多少少也沾了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的光。
振武镖局的镖伙们一听到七剑三鞭四个字,随时准备持胳膊打架的盛气,不由收得干干净净,这几乎是一种近于本能的举止,当人们听了一件足以令他惊错的事时,大半会有这种现象发生。
一瞬间,空气像是突然凝结了,只有马匹在不安地移动时所发出的蹄声,敲打着人们本来已经非常紧张的心。
七剑三鞭仍然是个个面如凝霜,铁叫子小沈看看第一匹马上挥鞭摔人的骑士,也就是浙江大豪灵蛇毛臬的那种冷冰冰的面容,心里觉得一股冷气直往上冒,悄悄地将马往外圈,这件事他定不下任何主意,只有去请示押镖的镖师了。
原来押镖的镖师小丧门刘定国,神镖客钱宗渊,平日架子甚大,再者也是仗着振武镖局在江南一带所树立的声威,绝对知道不会有人劫镖。
因此他们居然远走在后面,对这十几辆镖车,简直有点不闻不问的,此刻听了有人来闯镖队,像是要劫镖似的,两人这才着慌,一紧马缰,飞快地赶到前面来。
于是镖局的镖伙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有的甚至远远地站了开去。神镖客钱宗渊来自关外,骑在马背上总比别人要高出半个头,威风凛凛地,倒也像是条汉子,看到镖伙们往后退,气得大骂道:“妈拉个巴子,你们往后退个什么劲儿?”眼神往对面的骑士一扫,他久走江湖,别人不说,就在江苏隔壁的浙江省的灵蛇毛臬,他当然认得,不由得头皮发麻,坐在马上昂藏身躯,也像是突然矮了两寸。
“怎地是这位主儿?”他暗忖道,回头一望,看到小丧门也是惊疑满面,原来小丧门走江湖的日子更长“七剑三鞭”他倒认九位。
“怎地这几位会聚到一块儿来了?”小丧门暗暗吃惊,赶紧翻身下马,抱拳拱手道:“前辈们怎地今日有兴游侠到江南来?”
他驱开了还站在路当中的镖伙,拉开了大车,在道当中让出了一条宽宽的路来,口里陪着笑道:“晚辈待命在身,路途中也不便招待前辈一一”灵蛇毛臬阴凄凄的一声冷笑,说道:“谁要你招待呀?”
小丧门一愕:“怎地他今日的神色不对劲?”他错愕地在心里思忖着,再一看另八人的脸色,心里更是打鼓:“怎地这几位今天看起来全不对,简直有点儿像来生事寻仇的样子,可是我们镖局并没有得罪他们呀!我们屠总镖头说起来跟他们还是一家人呢。”
他的猜测可还真没有离谱,七剑三鞭里的灵蛇毛臬,七星鞭杜仲奇,百步飞花林琦筝,鸳鸯双剑,左手神剑以及河朔双剑等人,此番邀结前来,果真是为了寻仇生事的。
熊耳山畔,七剑三鞭围歼仇独得手,山林突传冷语,仇独残骸顿失,马尸上却留下以血还血的惊语,这九个武林中的魁首,全都一意认为这些事是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所为的。
于是青萍剑成了七剑三鞭中另九人的共同的敌人,灵蛇毛臬更是骂口不绝,巴山剑客柳复明虽然和青萍剑是多年之交,心里也不免对青萍剑很不满,认为他这事未免做得有违道义。
若以情理而论,这“以血还血”几个字,果真是青萍剑所写的话,那么这江南大侠的所作所为,也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因为这事的倡导者,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呀!而以当时的情况而论,也实以他的可能性能最大,等到巴山剑客等确实地打听出仇独的残骸果然是在青萍剑之处,他们心中自然更无疑念了。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此事其实另有文章,其中的奥妙,又岂是他们所能料想的呢?
于是灵蛇毛臬,百步飞花,河朔双剑等,率先在江湖上散布了流言,说青萍剑宋令公表面上虽然做出仁义道德的面孔,其实却和仇独是一丘之貉,并且公然取出仇独的残骨,传视江湖,说仇独已然丧身,第二个就要轮到青萍剑了。
仇独被杀,这消息是的确使得武林震惊的,须知仇独在当日武林中的地位,是无与伦比的,这么一来灵蛇毛臬在武林中的地位自然也就更提高了,令武林同道不解的是,素得人望的江南大侠宋令公,怎会和江湖中的魔星仇独是一路的呢?
但是灵蛇毛臬对人说得活灵活现,又似乎不容怀疑。
江湖自然是传说纷纷,等到这件事传到江南时,灵蛇毛臬已定下毒计,要南下秣陵,围歼青萍剑,要使得他在江湖上无法立足,还要令他家败人亡,其实他们如此做的用意,还不是为了惧怕日后的报复“以血还血”这四个字,使得这些个目无余子的武林高手们,食不安味,寝不安枕了。
这件事的始未,小丧门刘定国自然不会知道,他殷勤而恭谨地回着话,生伯使得这些武林高手动怒,但是他在用心机,人家全不卖这个帐。
他心里虽然已开始不安,但还并不十分惊慌,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纵然发怒,但却绝不会动手劫镖,以这些人在武林中的地位,最多不过给他一个难堪而已,这种难堪,他也自信可以忍受的。
“你们的总镖头可是叫飞虹剑的吧!”灵蛇毛臬不屑地打量着小丧门和神镖客,傲然地问着话。
七星鞭杜仲奇在旁边接口道:“飞虹剑屠梦平可就是青萍剑宋老儿的徒弟?”
小丧门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意味,巴结他说道:“是,是,我们总镖头的师傅就是江南大侠宋老前辈,你老可认识他老人家?”
小丧门刘定国在武林中的地位,自然无法和七剑三鞭相比,是以他无可奈何地自己委曲着自己,冀求将每一件事都安排得很好。
灵蛇毛臬突然高声仰天而号,号声的刺耳,简直是难以形容的。
小丧门刘定国全然愕住了,神镖客也不禁用诧异的目光望着这名满江湖的武林豪客。
号声突然中断,灵蛇毛臬尖刻他说道:“好极了!好极了!”
回过头去,朝始终沉默着的其他八人一挥手,道:“各位,看小弟给这些人一个教训。”自从熊耳山畔一役之后,灵蛇毛臬无形中成了七剑三鞭的魁首,巴山剑客柳复明反而退居其后了。
语声方住,灵蛇毛臬腕翻处,在极快的一刹那里,已将腰中的软鞭撤在掌中,伸缩之间,鞭梢所带起的风声,呼啸作响。
小丧门刘定国,神镖客钱宗渊俱各一惊,他们再也料想不到灵蛇毛臬会撤兵刃动手,刘定国在刀口讨生活已不止一年,遇上这种事,倒还沉得住气,间道:“毛大侠,这是干什么?”说话也有些不自然的味道了。
灵蛇毛臬面如寒冰,腕时微一曲伸,长鞭倏然而出“神蚊出云”鞭梢笔直地点向小丧门刘定国的右胸的“期门重穴”
小丧门大惊,往后急仰,仗着他已下了马,身形较为灵活,躲开此招,并未显得太过吃力,心中方自暗忖:“灵蛇不过如此。”
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鞭影如丝,又到自己头上,他更吃惊,身形向左急转,哪知那长鞭却像长了眼睛,鞭招突然一弯,小丧门只觉胁下一麻,耳畔听得灵蛇毛臬的冷哼,人已经虚软地倒在地上。
神镖客钱宗渊厉咤一声,猛一扬腕,三道镖光,在同一时刻里电闪而出,这“一手三镖”本是神镖客钱宗渊扬名江湖的绝技,对方的上中下三路,几乎都在他的镖光笼罩之内。
神镖客凭着这“一手三镖”倒也的确闯过不少风险,哪知此刻遇见了灵蛇毛臬,却宛如儿戏了。
灵蛇毛臬长鞭挥动,一招“如蛆附骨”伤了小丧门,头也不回,反手一鞭,将神镖客钱宗渊仗以成名的三镖,轻易地击落在地上。镖局里的镖伙们看到镖师被伤,顿时大乱,路旁的行人也料不到真会动手伤人,而且伤的还是振武镖局的镖师,有些怕事的脚底揩油,早已溜之大吉了。人声杂乱马声长嘶,道路也为之阻塞,灵蛇毛臬做然四顾,忽地纵马前驰,神镖客横马想拦住他,灵蛇冷笑挥鞭,口里喝骂道:“你找死!”
掌中长鞭斜掠,在中途忽然变了方向,改掠为点,招式之诧异,使得在武功上并没有多大根基的钱宗渊慌乱失措,甩蹬下马,想避开此招,但以他这种身手,想避开灵蛇毛臬的招式,还差得很远呢。
他坐下的马,也受到惊吓,发狂奔去,神镖客钱宗渊的左脚,还在马蹬上,被马拖出去很远,地上的砂石,擦得他全身几无一处完肤,神镖客一身耿直,却落得这般下场。
灵蛇毛臬照面都没有斜一下,身形忽然离鞍而起,蝙蝠般地飞掠而过,在第一辆镖车上落了下来,口中喝一声,左掌立掌如刀,气贯掌缘,唰的一掌,将大车上木制的银鞘,劈得片片飞舞,银鞘里五十两一锭的官宝“哗然”一声滚落在地上。
日光未落,照在这些银锭上,发出一种令人神荡心眩的光亮。
灵蛇毛臬屹然站在车上,怪笑着说迫:“这些银子全是你们的了,谁要的,尽管拿好了。”眼神四扫,望着那些两眼发直的镖伙,脚夫,以及站在路旁仍在看热闹的人。
巴山剑客微一皱眉,朗声道:“毛贤弟切莫造次。”他实在不愿自己被牵入这件事的漩涡中,但他素性无为,也没有方法阻止。
“柳道长!”灵蛇毛臬得意他说:“你看我的吧!”
身形动处,又掠到第二辆大车上,照方抓药,没有多大会功夫,十几辆大车里的十多万两银子,全被劈落到地上。
但见银光灿然,耀目生花,这种景象的确是难以描述的。
灵蛇毛臬高声道:“拿呀!拿呀!这些银子全是你们的了。”长鞭挥动,将地上的银锭击得四下飞舞,有的甚至落到路边的野草里去了。
财帛之能打动人心,这种力量的确是无法抗拒的,镖局里的镖伙,脚夫们一生中几曾见过这许多银子,虽然也明知这些银子是拿不得的,但在这种力量的诱惑下,不禁全然失去了理性,再也顾不得一切,连滚带爬地弯下腰,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来拾取银锭。
灵蛇毛臬得意地大笑着,看着人们暴露出人性的弱点,他认为是最令他兴奋的事。
他挥动着长鞭,在空中击得“叭,叭”作响。
已经拿到了银子的镖伙,脚夫们,像是一只只偷了人家萝卜的兔子,四下奔逃着,路旁的行人看的如此,也禁不住想去分得一杯酒,前涌后仆地奔上去,霎眼间,景象更乱,又像是一群在抢着人家扔下的骨头的野狗。
巴山剑客柳复明紧皱着眉,长叹着,哀悼着人性的卑下。
他眼光一瞬,忽然看到一个穿着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的少年文士,动也不动地站在混乱的人群里,对脚下的银锭,连望都不望一眼,似乎将这些阿堵物,看得不屑一顾,风度清标,在这人群中,卓然而立,宛如鸡群中的仙鹤。
巴山剑客柳复明心里一动,勒转马头,走了过去,朝那年青文士道:“阁下岂无意于财帛乎?”他胸中积墨甚多,对这少年文士说起活来,也不自觉地文绉绉的。
那年青文士一愕,随即正容道:“临财毋苟得,小子虽然无才无能,对圣人的遗训,却是时刻不敢忘怀的。”
巴山剑客柳复明暗地点头称赞,悦色道:“阁下倒的确是雅人。”他朝那少年文士身上破旧的衣服看了一眼,忽然说道:“贫道有句失礼的话。”
他顿了顿,又道:“阁下清标丰逸,的确是人中之龙,如能学武,定必大成,阁下如果有意的话,贫道倒可为阁下觅名师。好男儿立身当自强,终日埋没在旧书中,岂不是大大地可惜了?”
那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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