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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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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替小兔儿排个八字看,到底福命如何?若是注定要做官的,就照我的话做,不然就随便你。”

    “这话说得好!你倒提醒我了。明天就替他去排个八字看。”美蓉去找了一张红纸“劳动你把小兔儿的生辰八字写下来。”

    写完小兔儿的生辰八字,也吃了消夜,上床在沈头上,芙蓉还有一桩“官司”要审,就是那方白缎绣花小包袱中,包着的一绺黑发,两片指甲。“这是哪里来的?”她说“你用不着赖,也用不着说假话。”

    “听你的口气,当我一定要赖,一定要说假活。那,我就最好不说话,说了真话,你也一定不相信。”

    “我说不过你!”芙蓉有些着恼“你不说,那包东西我不还你。”

    “你尽管拿去好了,不管拿它烧掉、摔掉,我决不过问。”

    “你不觉得心疼?”

    “心疼点啥?”胡雪岩泰然自若地“你要不相信,我当面烧给你看!”

    “唉!”芙蓉叹口气说“‘痴心女子负心汉’,我真替那个送你这些东西的人难过。”

    这句话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胡雪岩大为不安“你说”我别样,我都不在乎,就是这一样不能承认。”他加重语气分辩“我决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对朋友如此,对喜欢过的女人,也是如此。”

    “这样说起来,你对这个女人是喜欢过的?”

    “不错。”胡雪岩已经从芙蓉的语气,料准了她不会吃醋,觉得直言不妨,所以又说“就是前不久,我喜欢过,现在已经一刀两断。她不知道怎么,忽然‘冷镬里爆出热栗子’,在我决不能捡‘船并旧码头,的便宜。所以对这两样东西,我只当做不曾看见。”

    “你的话我弄不明白。”芙蓉问“她叫啥名字,啥出身?”

    “叫阿巧姐。是堂子里的,七姑奶奶也见过。”

    芙蓉深为诧异:“七姑奶奶这样直爽的人,跟我无话不谈,怎么这件事不曾提起?”

    “你说话叫人好笑,直爽的人,就该不管说得说不得,都要乱说?”胡雪岩提醒她:“七姑奶奶真正叫女中豪杰,不要看她疯疯癫癫,胸中着实有点丘壑,你不要看错了她!”

    “好了,好了!你不要把话扯开去。你倒讲讲看,你们怎么样好法?”

    “就是这佯子!”胡雪岩翻个身,一把抱住芙蓉。

    “哼!”芙蓉冷笑“看你这样子,心里还是忘不掉她,拿我来做替身!”说着,便要从他怀抱中挣扎出来,无奈他的力气大,反而拿她抱得更紧了“我不是拿你做她的替身,我是拿你来跟她比一比。”他说“她的腰没有你细,皮肤没有你滑。说真的,我还是喜欢你。”

    这两句话等于在醋罐里加了一大勺清水,酸味冲淡了“少来灌米汤!”她停了一下又说“你把跟她的事,从头到尾,好好讲给我听。”“讲起来话长!”胡雪岩从枕头下掏出表来看了一下说“两点钟了!再讲就要讲到天亮,明天再说。”

    “你不讲就害我了!”

    “这叫什么话?”

    “你不讲,害我一夜睡不着。”

    “好,我讲。”等把阿巧姐的故事,粗枝大叶讲完,胡雪岩又说“这一来,你可以睡得着了,不许再罗嗦!”

    “问一句话可以不可以?”

    “可以。不过只许一句。”

    “照你看,”芙蓉问“事情会不会起变化?“

    “什么变化?”

    “阿巧姐只怕不肯嫁何学台了。”芙蓉从容分析“照你的说法,她先对你也不怎么样,等到见了年纪轻、人又漂亮、官又做得大的何学台,心里就有了意思。照规矩说,她自己也要有数,是人家何家的人了,在你面前要避嫌疑,怎么又在替你收拾行李的时候,私底下放了这两样‘私情表记,?而且送你上了船,推三阻四,不肯下船,恨不得跟你一起回来。这你难道看不出来,她的心又变过了。”

    “我怎么看不出来?不理她就是了。”

    “你倒说得容易!可见你不懂女人的心。”

    这一下,胡雪岩使不能不打破自己的戒约,往下追问:“女人的心怎么样?”

    “男人是没良心的多,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女人不同,一颗心飘来飘去,不容易有着落,等到一有着落,就象根绳子一样,捆得你紧紧地、再打上个死结,要解都解不开。现在你是让她捆住了,自己还不晓得,说什么‘不理她就是’,有那么容易?你倒试试看!”芙蓉讪笑地又说“真正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这一番话把胡雪岩的瞌睡虫赶得光光的,睁大了眼,望着帐顶,半晌做声不得。

    “你说,我的话错不错?”

    “岂但不错!还要谢谢你,亏得你提醒我。”胡雪岩不安地问“你看,该怎么办?”

    “自然是把她接了回来。”

    这是句反话,如果在平时,胡雪岩一定又会逗她拈酸吃醋,开开玩笑,此时却无这种闲逸的心情,一本正经他说:“这是决不会有的事。我现在就怕对何学台没有交代,好好一件事,反弄得人家心里不痛快,对我生了意见,说都说不明白了!”

    芙蓉是有心试探,看他这样表示,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便全心全意替他策划:“你现在要抢在前面,不要等她走在你前面叫明了,事情就会弄僵,人人要脸,树树要皮,话说出口,她怎么收得回去?”

    “这话对!”胡雪岩说“我现在脑筋很乱,不晓得怎么快法?”

    “无非早早跟何学台说明,把阿巧接了回去,生米煮成熟饭,还有啥话好说。”

    “话是有道理。不过官场里有样规矩你不懂,做哪个地方的官,不准娶哪个地方的女子做妾,麻烦就在这里。”

    谈到官场的规矩,芙蓉就无法置喙了。但即使如此,她的见解对胡雪岩仍旧是个很大的帮助。第二天一早醒来,首先想到的也就是这件事,大清早的脑筋比较清醒,他很冷静地考虑下来,认为“生米”虽不能一下子就成“熟饭”但米只要下了锅,就不会再有变化,于今为计,不妨托出潘叔雅做自己的代表,先向何桂清说明白,事成定局,阿巧姐自会死心,这就是将“生米”下锅的办法。

    不过,这件事还要个居问奔走的人。现成有个周一鸣在那里,不然还有刘不才,也是干这路差使的好材料。好在事情一时还下会生变,不妨等周一鸣回来了再说。

    等把这个难题想通了,胡雪岩觉得心情相当轻松,盘算了一下,古应春这天一定在忙着眼洋人接头,不必去打扰他,只有找刘不才一起盘桓,不妨一面出去游逛,一面看看可有合适的地皮,为潘叔雅买下来建新居。

    想停当了才起身下床,芙蓉晨妆已毕,侍候他漱洗早餐,同时间起这天要办些什么事?

    “等你三叔来了再谈。”胡雪岩说“我想带你去逛逛。”

    “我不去。抛头露面象啥样子?”

    “那么你做点啥呢?”

    “我还是到七姑奶奶那里去。”芙蓉答道“跟她在一起,永远是热闹的。”

    “就你们两个人,怎么热闹得起来?我看不如约了七姑奶奶一起去玩。”

    “她不肯的。”芙蓉忽然问道“你说了她什么?她好象有点赌气的样子,古老爷常常劝她出去走走,不要在家闷出病来,她说什么也不肯。”这话胡雪岩在前一天也听见过,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听芙蓉提到,才知道七姑奶奶真的发愤了!倒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

    “我不过劝她,要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哪知道她这样认真。”胡雪岩说“赌气是决不会有的事,她最佩服我,还有大事要我帮忙,赌什么气?”

    “这倒是真的,”芙蓉点点头“提起你来总是小爷叔长,小爷叔短。我看,”芙蓉笑道“只有一个人不佩服你。”

    “哪个?”

    “梅玉的娘。”

    昨天是为了阿巧姐生醋意,这时候又提到他妻子,胡雪岩心里不免有些厌烦,所以默不作声。

    芙蓉也是很知趣的人,见他是这样的态度,便不再往下说,聊些别的闲天,等着刘不才。

    结果刘不才不曾来,来了个古应春,带了由丝栈里转来的两封信,一封是尤五的,由陈世龙代笔,说杭州漕帮闹事,经过调处,已经平息。只是新交了好些朋友,饮宴酬醉无虚日,所以还得几天才能回上海。再有一封是王有龄的,这封信就长了。

    王有龄校到胡雪岩初到上海的信,又接到何桂清从苏州写给他的信,加上陈世龙带去的口信,都要在这纣信中答复,所以足足写了七张纸,认得出是他的亲笔。这样一个浙江官场中的红人及能员,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居然能抽出工夫来写这么一封洋洋洒洒的信,就显得交情确是与众不同了。

    信上自然先提到尤五,说是“既感且愧”因为尤五会同郁四,将浙江漕帮的纠纷,顺顺利利地处置停当,感情已是可感,而且还承他送了许多礼物,实在受之有愧。至于认七姑奶奶作义妹一节,君子成人之美,而况又是旧雨新知双重的交情,自然乐从。问七姑奶奶什么时候到浙江,他好派专差来迎接。

    “你看!”胡雪岩将前面两张信递了给古应春,接着又往下看。下面提到何桂清,说是接到他从苏州寄会的信,才知道胡雪岩的行踪。何桂清认为能结识胡雪岩,是“平生一大快事”也提到了那一万银子,这下是王有龄来赞扬胡雪岩了,说他的处置“高明之至”这一万两银子,请胡雪岩替他记入帐下,将来一起结算。

    此外还有许多琐碎的事,其中比较重要的是,催促裘丰言早日回杭州,因为现在有个“优差”的机会,他可以设法谋取“迟则为他人捷足先登,未免可惜。”

    “对了!”胡雪岩放下信问道“‘酒糊涂,住在哪里?他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昨天我倒忘了问你。”

    “都弄好了,就因为五哥不在这里,略上没有交代好,不敢启运。”古应春又说“刘三爷知道你要跟他碰头,去约他了。等一下就到。”

    “那这样吧,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到七姐那里去,留下口信请他们来。”

    “那又何必在外头吃?还是到我们那里去。”

    于是古应春和胡雪岩坐马车,芙蓉不肯跟胡雪岩同车招摇过市,另雇一顶小轿走。轿慢车快,等她到时,只见七姑奶奶正笑容满面地在跟胡雪岩商量到湖州的行程。

    “怎么?”芙蓉惊喜地问道“你也要到湖州去?”

    “是啊!”七姑奶奶洋洋得意他说“我哥哥在做知府,我为啥不去。”这一节,也就象阿巧姐那件事一样,是无话不谈的七姑奶奶所不曾跟她谈到的少数“秘密”之一。不谈阿巧姐是为了怕替胡雪岩惹麻烦,不谈胡雪岩居间拉拢,认王有龄作义兄,是七姑奶奶自觉身分悬殊,不相信现任知府的王大老爷肯降尊纤贵,认此义妹。事情不成,徒落话柄,所以她不愿告诉芙蓉。

    谁知王大老爷居然答应了,而且仿佛认此义妹,是件极可高兴的事,当然喜出望外,加以芙蓉一见投缘,不算外人,所以有那得意忘形的神态。听她自己约略说明缘由,芙蓉也替她高兴“恭喜,恭喜!”她笑着说“从今以后,不叫你七姑奶奶,要叫你王大小姐了。”

    “好了,好了!自己人,不作兴笑我的。我是沾了小爷叔的光。来!”七姑奶奶一把拉着她走“到厨房里帮帮我的忙。”

    古应春是广东人,讲究饮馔,七姑奶奶闲着无事,也就在烹调上消磨辰光,所以家里没有客来,饭菜也很丰腆,厨房里早已预备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个娘姨,一个小大姐,四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地把饭开了出来。

    主客四人一面吃饭,一面还是谈湖州之行。刚刚只谈了一半,胡雪岩决定亲自送七姑奶奶去,现在要谈的是动身的日期。

    这是个难题,胡雪岩的事情太多,不容易抽出工夫来“五月初七以后就不行了,苏州的人要来。再等下去,天气太热,又不相宜。”他踌躇着说“而且一去一来至少要半个月的工夫“小爷叔抽不出工夫,只好等秋凉以后再说。”七姑奶奶不愿强人所难,这样很爽快地表示了态度。

    “那不行。耽误了你们的好事。”胡雪岩又说“再者,陈世龙也要做亲了。这杯喜酒一定也要去吃的,事情总有办法,等我慢慢来想。”

    话题中断,接下来是古应春谈他上午跟洋人见面的情形,谈到一半又被打断了,刘不才和裘丰言连翩而至,两个人脸上红着,是喝了酒来的,但也不妨再来几杯。

    “事情都弄好了。”裘丰言说“只等尤五哥来就动身。”

    “他还有些日子才能回来。”胡雪岩说“或者你先回去一趟。”

    “不必,不必!”裘丰言指着刘不才说“我跟刘三哥在一起,写意得很,每天吃吃酒,到处逛逛,这种逍遥自在的日子,难得遇到,尤五哥尽管慢点回来好了。”

    胡雪岩又好气,又好笑“你真正‘酒糊涂’!一则要早早交差,人家等着洋枪在用,采运军火的事,哪容得你逍遥自在?真是‘急惊风遇着慢郎中’!再则,”他把王有龄的信拿给他看“雪公一番热心,你不要错过机会。”

    等把信看完,裘丰言点点头说“雪公的盛意,着买可感。不过,尤五哥不来,我也没办法走。空手回去,算啥名堂?只好让人家捷足先登了!”

    这话也不错,于是胡雪岩又遇到一个难题。七姑奶奶看他们愁颜相向,忍不住要问:“小爷叔!到底为了啥?”

    “老裘要运洋枪回去,路上怕不安靖,要五哥先替他沿路安排好。只要一进浙江地界就不要紧了。”胡雪岩说“上次也是这样。一定要等五哥来,说妥当了才敢走。”

    “是这样一桩事情!为啥早不跟我说?”

    一听这话,胡雪岩和裘丰言精神一振,齐声说道:“七姐!你有办法?”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七姑奶奶又怪古应春“你知道这件事,也放在肚里不说,真正气数。”

    “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古应春笑道“闲话少说,你有办法就拿出来!”

    七姑奶奶的办法很简单。尤五手下几个得力的人,她无不相熟,只要找到其中之一个,一切迎刃而解。但十分不凑巧的是,古应春亲自去跑了一遍,竟一个也不曾找到。

    “不要紧!”七姑奶奶真有男子汉的气概,毫不迟疑地说“这段路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晓得我。我送了裘老爷去。”

    这真是语惊四座了!首先古应春就担心“一船军人,不是好玩的事!”他说“千斤重担你挑不挑得下来,自己要想一想。”

    “我想过了。不要紧的。”

    语气虽平静,而胡雪岩却听得出,愈平静愈显得倔强,他是深知她的脾气的,发现美蓉也想说话,急忙抛过去一个阻止的眼色,然后装出欢然的神情好:“好极,好极!有七姐出马,一定一路顺风。老裘,就让七姐送你去好了。”

    裘丰言知道胡雪岩这样说法,必有道理,自然桴鼓相应地也装出兴奋和感激的神态,拱拱手说:“多谢七姑奶奶,只是劳动玉步,于心不安。”

    “没有多少路,只当到嘉兴去玩一趟。”

    “慢点!”胡雪岩灵机一动“我倒有个办法。七姐,你索性到杭州,把那件大事办了它。”

    “那”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一时还想不通“那么,小爷叔你呢?”

    “我是对不起,这趟不能陪你了”

    胡雪岩的打算是,七姑奶奶认义兄,尤五一定要到场,来了又去,徒劳跋涉,而自己算来抽不出工夫,那就不如趁此机会,早早办了这件大事,以便向古家老族长去说媒。至于尤家兄妹与王有龄之间,要有个人从中传话照料,他也想好了,可以拜托裘丰言。

    裘丰言当然乐意效劳。七姑奶奶和古应春也觉得这样安排十分妥帖。只是一船军火,真个托付七姑奶奶保险,这件事除了她自己有信心以外,谁也觉得大不妥当。

    找个机会,古应春将胡雪岩和裘丰言拉到一边说道:“小爷叔,你真的信任我们那口子?她是‘女张飞’,你是诸葛亮,莫非有啥妙算?”

    “妙算不敢说,打算是有的。要我亲自跑一趟松江,我到‘老太爷’那里去搬救兵。”

    “妙,妙!”古应春大喜“真正是妙算!”

    “轻点!轻点!”胡雪岩急忙阻止“七姐的脾气你晓得的,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我悄悄去,悄悄来,有一昼夜的工夫就够了。”

    “那么,你预备啥时候走?”

    “今天就走。”

    “我陪你去。”裘丰言说“我也久慕‘老太爷’的名,想见见他。”

    “也好!不过水路不平靖,我想走陆路,为了赶辰光我骑马去,你行不行?”

    裘丰言不会骑马,无法同行,只得快快而罢。及至回到屋里,只见刘不才正为七姑奶奶在开备办礼物的单子,芙蓉则是七姑奶奶的参赞,两人商量着说一样,刘不才便提笔写一样。

    开完长长的一张单子,七姑奶奶接到手里看了一遍,自言自语他说:“备齐总得六七百丙银子。”接着便叫一声:“小爷叔!”

    “怎么样?”

    “你有没有空?”她问“我是说能不能抽出两天的工夫来?”

    胡雪岩面有难色,便先问一句:“你要我替你办什么事,说来商量。”

    “我想请你陪我回一趟松江。”

    这一说,古应春不由得就要问:“回松江干什么?”

    “要去拿东西,天气热了,我的单衣夹服还在家里,还有些首饰,到杭州去也要用的。”

    “那也用不着小爷叔陪你去啊?”

    “这件大事,我总要跟老太爷说一声,还有,你的那件事。”

    “我的?”古应春诧异地“我自己倒不晓得!”

    “你真是木头人!”七姑奶奶恨恨地说“小爷叔是不是你的大媒老爷?”

    “原来是这件事!”古应春笑着答道:“你不说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怎么知道?”

    谈到这里,裘丰言大为高兴地说了句:“这一下,我也去得成了。”

    七姑奶奶自然不懂他的话,胡雪岩便一半解释,一半掩饰地说:“老裘跟我提过好几次,想去见见老太爷,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可以一起去了。”

    “喔,那太好了!”七姑奶奶也问道:“小爷叔,那么你呢?”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古应春和裘丰言相视而笑,神态诡秘。使得七姑奶奶大感困惑,睁圆了一双眼,直瞟着古应春。

    “说实话吧!”胡雪岩深伯引起误会,揭破了真相“我原来就想去见老太爷,跟他要两个人,送老等到杭州。七姐,不是我不相信你有办法,是因为我觉得千斤重担,何必放在你肩膀上?万一出了事,五哥一定要怪我,说:‘老七是心热,做事为了朋友,不计后果。你们怎么也不仔细想一想。’这话我就没法交代了。七姐,你是明白人,一定体谅我跟老裘的处境!”

    “那没有什么!只要把事情办通就是。小爷叔用不着这样子来解释的。”

    听她如此谅解,胡雪岩深感欣慰“说你是明白人,真是明白人!”他转脸去问芙蓉:“你呢?”

    “我们说好了。”七姑奶奶抢着答道:“一起到松江去玩一趟。现在就挑日子好走!”

    芙蓉取了皇历来看,第二天就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时间是太局促了些,但以芙蓉在这些上头很迷信,明天不走,就得再等五天,为了迁就她,只好大家赶一赶。

    “你没事,替我们去雇船,要大,要好!”七姑奶奶这样吩咐古应春。听得七姑奶奶这一声,古应春赛如奉了将军令,答应着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刘不才慌不迭地站起来“我跟你一起走。”

    这下芙蓉开了口“三叔!”她也是极匆遽的语气“你不要走!这里有好多事,要请你办。”

    刘不才无可奈何地站定脚,转身答道:“你快说!我有要紧事。”

    “咦!”芙蓉倒奇怪了“忽然有要紧事,三叔,你倒说!”

    “哎呀!”他着急地“姑奶奶,你就少问了,只说要我办什么事就是。”

    “我也要买点零碎东西带走,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

    “那就这样。你请雪岩开单子,我一下就回来,替你去买。夷场上市面迟,都买得到。买不齐的,明天上午再补。”

    芙蓉见他行踪诡秘,还要留住他说个究竟。倒是胡雪岩看不过,阻住了芙蓉,于是刘不才如逢皇恩大赦似地,跟着古应春匆匆走了。

    “奇怪!”芙蓉咕哝着说“我这三叔,尽做些别人不懂的事。我看不是好花样。”

    “算了,算了!”胡雪岩说“我要去看两个钱庄朋友,你要买点啥,我替你带来。其实你不说我也晓得,无非胭脂花粉、衣料吃食,新奇实用的洋货。”

    “对!我要送人的。不过,千万不要太贵,贵的你买来我也不要。”

    “你看你,”胡雪岩笑道“七姐是自己人。客气一点的,听了你的话会怎么想?送人的礼,不要贵的,原来是弄些不值钱的东西送人!”

    “话不是这么说,”七姑奶奶向着芙蓉“东西贵不一定好,贱的也不一定不好。送礼全在合用,要看人会不会买?”

    胡雪岩笑了“七姐,你现在真的很会说话了。”他说“老古是好口才,总算在这上头你拜着个好师傅。”

    “哪个要拜他师傅?除非你小爷叔,还差不多。”

    “好了,好了,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一笑出门。

    等他走了不久,刘不才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是极得意的神情,自道是赌“花会”去了,赢了二百多两银子。

    什么叫“花会”芙蓉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七姑奶奶却是懂的,不但懂,而且迷过,因而便为芙蓉解释“花会”跟广东的“白鸽票”相仿,上海设局赌花会的,亦以广东省城和潮州两地的人居多。赌法是三十六门开一门,其中两门永远不开,所以实际上是三十四门猜一门,猜中的一赔二十八。

    “这种赌不公平,要公平就要一赔三十三,一赔二十八,等于多占五门。”七姑奶奶说“后来我是想穿了,所以不赌。这种赌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尤其是没有知识的女人!”

    “本来嘛!”芙蓉这样说“好好的良家妇女到花会里去赌钱,象什么样子?输了钱,自然吵得家宅不安。”

    “还不光是输钱,为了‘祈梦’,败坏名节的都不知道多少。”

    “什么?”芙蓉大为不解“与‘祈梦’啥相干?”

    芙蓉也是迷信这些花佯的,七姑奶奶觉得正好借此讽劝,便从头讲起:“花会的总机关叫‘总筒’,各地方设‘筒’,也有上门来兜揽的,叫做‘航船’。赌法是每天早晚各开一次,称为‘早筒’、‘晚筒’。向例前面两筒开过的围不开,所以三十六门实际上只开三十四门。

    “三十六门是三十六个人,据说最初就是梁山泊的三十六响马巨头,但久而久之,宋江、吴用等等名字,完全改过了。三十六个人的身分,各个不同,另外每个人有座‘本命星’,天上飞的、陆上爬的、水中游的都有,象第二十五,名叫林太平,身分是皇帝,本命星就是一条龙。

    “三十四门只能挑一门,怎么挑法?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那就只好祈梦了。梦见龙,当然押林太平,梦见黑狗,就要押第二十八罗必得。”七姑奶奶停了一下问“你晓得祈梦到哪里去祈?”

    “自然是庙里。”芙蓉答说。

    “不是!荒山野地的坟头上。”

    芙蓉大骇“是晚上?”她问。

    “当然是晚上,哪有白天祈梦的?”

    “晚上睡在坟头上?”芙蓉不断摇头“不吓死人!”

    “为了钱,胆就大了,不但是坟头上,而且越是新坟越好”

    这是由于“新鬼大,故鬼小”的说法,新坟则墓中人新死不久,魂灵易聚,招魂的方法是用一口空铁锅,拿锅铲空铲一阵,据说鬼魂就会闻声而至。然后根据梦兆去押,百不失一。

    “那么,灵不灵呢?”

    “怎么会灵?”七姑奶奶说。“譬如你梦见黄狗,我梦见黑狗,各押各的,总有一个不灵。各人有各人的心境,各人做各人的梦,个个要灵,除非三十四门全开。哪有这个道理?”

    “讲得透彻!”对赌之一道三折肽的刘不才,击案称赏“赌钱全靠算!‘触机’不足为据。”

    芙蓉也深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又问:“那么,怎么说是败坏名节呢?”

    “你想想,一个女人独自睡在荒郊野外,还有个不被人糟踏的?”

    “啊!”芙蓉悚然“这花会说起来真是害人无穷!三叔,你也少去!”

    “你放心,这种赌是不会赌的人玩的。迷不到我!我不过喜欢赌,要会见识见识而已。”刘不才又说“今天赢了二百多两银子,不足为奇。遇见一桩妙事,说起来,倒着实叫我佩服。”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首先就高兴了“快说,快说!”她捧杯茶给刘不才“你说的妙事一定妙!”

    刘不才所讲的,是他在一处“分筒”中亲眼得见的一位人物。这处分筒,规模极大,赌客中颇多殷实富户,下的赌码极重,其中有个富孀,夫家姓梁,行四,所以都叫她“梁四太太”

    梁四太太打花会与众不同,专打一门,这一门在三十六门中,名列十六,叫做李汉云。奇的是她专打这一门。总筒中偏偏不开这一门。这样一年多下来,已经输了上万的银子。

    这天下午,她照例坐轿到了那里,因为是大户,自然殷勤接待,一盏茶罢,分筒执事便赔笑相问:“四太太,把条子交下来吧!”

    花会打那一门的那张“条子”照例是封缄的,要等总筒开出来才能揭晓。不如此则总筒可以统计每一门下注的数目,避重就轻拣注码最少的一门开。话虽如此,弊端还是有的。梁四太太这时听执事问到,便愤愤地说:“钱输了,还是小事,我就不相信一次都不会中。我总要着一次才服气。”

    “我劝四太太换一门的好!”分筒执事说“赌上面真是有鬼的,不开起来一定不开。”

    “今天开出来,我一定会中。你看,”梁四太太便从手巾包里取出一把纸条来“今天我打三十四门,莫非还不中?”

    “哪有这种赌法的?”分筒执事笑道“四太太你不想想,三十四门,只中一门,赔了你二十八,还要输四门。这叫什么算盘?”

    “当然下注有多少。开出来是我的重门,我就赢了。”梁四太太说:“总要中一回,我才能死心歇手。”

    分筒执事,听她的口风,这是最后一回来赌花会,平白失去这么一个大户,未免可惜。但此时亦不便相劝,只拿笔来记每一门所下的注码。

    一注注写完,却只有三十三门,梁四太太奇怪,凝神细想一想说道:“下轿的时候我还数过的,是三十四张条子,大概是数弄掉了一张,你们替我去找一找看?”

    那分筒执事,工于心计,而且日夕从事,对于这上面的舞弊,精到极点,当时心里就打算好,这张条子就寻着了,也不能够给她。

    果然在门槛下面找到了,但回复梁四太太却是如此:“到处找过,没有!”

    “没有,就算了!莫非偏偏就开那一门?我想,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

    分筒一则要“统吃”梁四太太,再则怕她今日一中,明日不来,于是便革开那一门,打开捡到的那张条子,看是第三十五门张九官,当即通知总筒,开出张九官来。

    “我跟这位梁四太太前后脚到。”刘不才说“眼看她的三十三张条子拆封,第一封拆开来就是张九官”

    七姑奶奶心急,打断他问:“这是啥道理?好奇怪!”

    “怪事还多呢!你不要心急,听我说!”刘不才又说:“拆开第二封,还是张九官。”

    “第三封呢?”七姑奶奶问“莫非也是张九官?”

    “这还用说!一直拆到第三十三封,都是张九官,梁四太太一共赢了一万两千多银子,一年多输下去的,一下子扳本反赢钱!”

    这个故事的谜底揭开来,将芙蓉听得目瞪口呆,不信地说:“真想得出这种恶刻的法子?”

    “这梁四太太的脑筋,可以跟小爷叔比了!”七姑奶奶不胜向往他说“我们真想结识结识她!”

    “那也容易,”刘不才说“只要到那处分筒去几回,一定遇得见她。”

    “省省吧!”芙蓉赶紧劝阻“这种花会,害人不浅,这样子猜心思,寿命都要短几年,你既然已经戒掉了,千万别去。”

    “这话也是!”刘不才大有忏悔之意“赌这样东西,不赌心思没有趣味,要赌心思,真叫‘强中自有强中手’,永远不会有啥把握。想想真没意思!”

    “照这样子说,刘三爷,你也要洗手戒赌了?”

    “你听他的!”芙蓉撇撇嘴,对七姑奶奶说“我们三叔说要戒赌,总有十七八回了。”

    刘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七姑奶奶便为他解嘲:“虽然没有戒掉,总常常想着在戒,这就蛮难得的了!”

    “怎么难得?”门外有人在搭腔,大家转脸看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出去,如今又溜了回来的裘丰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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