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不行,到底怎么样?”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诗中是这样交代:桓侯勇健世无双,飞炮当前岂肯降?
万马不嘶军尽泣,将星如斗落长江。
“怎么?阵亡了?”
“阵亡了。”胡雪岩摇摇头“这个人也耽误了大事,嘉兴一败,金华兰溪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险了。不过,总算亏他。”“诗里拿他比做张飞,说得他很好。”
“他是阵亡殉国的,自然要说得他好。”胡雪岩黯然说道:“我劝王雪公暂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摇摊一样,这一庄手气不顺;歇一歇手,重新来过。王雪公不肯,他说他当初劝何根云,守土有责,决不可轻离常州;现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么交代得过去?”
“看起来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岩冷笑:“忠臣几个钱一斤?我看他——。”语声哽咽欲绝。古应春从未听胡雪岩说过什么愤激的话,而居然将“忠臣”说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沉痛悲愤。只是苦于没有话可以安慰他。
“先吃饭吧!”七姑奶奶说“天大的事,总也得吃饱了才好打主意。而且小爷叔真的也饿了。”
“提到杭州,我哪里还吃得下饭?”胡雪岩泪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后那两首诗。”
古应春细细看了下,颜色大变;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么了?”她问“说什么?”
“你听我念!”古应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剜肉人来非补疮,饥民争啖事堪伤;一腔热血三升血,强作龙肝凤脯尝。
“什么?”七姑奶奶大惊问道“人吃人?”
古应春不即回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注解:“兵勇肆掠,居民鸣锣捕获,解送凤山门王中丞常驻之处。中丞询实,请王命尽斩之;尸积道旁,兵士争取心肝下酒,饥民亦争脔食之。‘食人肉’,平日见诸史乘者,至此身亲见之。”就这一段话,将厅前厅后的人,听得一个个面无人色,七姑奶奶连摇摇头:“世界变了!有这样的事!”“我也不大相信。小爷叔真有其事?”
“不但真有其事,简直叫无足为奇。”胡雪岩容颜惨淡地喘着气说:“人饿极了,什么东西都会吃。”
他接下来,便讲杭州绝粮的情形——这年浙西大熟,但正当收割之际,长毛如潮水般涌到;官军节节败退,现成的稻谷,反而资敌,得以作长围久困之计。否则,数十万长毛无以支持;杭州之围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里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粮;升斗小民,却立刻就感到了威胁,米店在闭城之前,就已歇业。于是胡雪岩发起开办施粥厂,上中下三城共设四十七处,每日辰、申两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羽妇孺挤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没有多久,粥厂就不能不关闭。但官米还在计口平卖,米卖完了卖豆子,豆卖完了卖麦子。有钱的人家,另有买米的地方,是拿黄金跟鸦片向旗营的八旗兵私下交换军粮。又不久,米麦杂粮都吃得光光,便吃药材南货,熟地、米仁、黄精,都可以代饭;枣栗之类,视如珍品,而海参,鱼翅等等席上之珍,反倒是穷人的食料。
再后来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钉鞋——钉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根树皮。杭州人好佛,有钱人家的老太太,最喜欢“放生”;有处地方叫小云楼,专养放生的牛羊猪鸭,自然一扫而空了。
“杭州城里的人,不是人,是鬼;一个个骨头瘦得成了一把,望过去脸上三个洞,两个洞是眼睛,一个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风吹鸭蛋壳’,飘飘荡荡,站不住脚。”胡雪岩喘口气,很吃力地说:“好比两个人在路上遇着,有气无力在谈话;说着,说着,有一个就会无缘无故倒了下去。另一个要去扶他;不扶还好,一扶头昏眼花,自己也一跟头栽了下去,爬不起来了。象这样子的,‘倒路尸’,不晓得有多少?幸亏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
“那末,”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府上呢?”
“生死不明。”胡雪岩垂泪说道:“早在八月里,我老娘说是避到乡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关,就此消息不知。”
“一定不要紧的。”七姑奶奶说“府上是积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欢行善做好事,吉人天相,一定平安无事。”
“唉!”古应春叹口气“浩劫!”
这时已经钟打八点,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称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惨状,上上下下,谁都吃不下饭。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劝;但草草终席,塞责而已。吃饱了的,只有一个闻信赶来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为上宾;席间听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急于脱身,但仍旧被灌了好些酒,方得离席。此时一见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着胡雪岩发愣。
“小爷叔,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五哥,你不要问他了。真正人间地狱,九死一生,现在商量正事吧!”
“请到里头来。”七姑奶奶说“我替小爷铺排好了。”
她将胡雪岩的卧室安排在古应春书斋旁边的一间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着极大的火盆,一张西洋铜床铺得极厚的被褥。同时又预备了“独参汤”和滋养而易于消化的食物;让他一面吃、一面谈。
实际上是由古应春替他发言“五哥,”他说“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饿死了,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到上海来办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库发了两万银子;现银没法带,我是空手来的。”胡雪岩说“我钱庄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五哥,这笔帐只好以后再算了。”
“钱小事,”古应春接口说道“我垫。”
“也用不着你垫,”尤五接口说道“通裕庄一千石米在仓里;另外随时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够;再想办法。米总好办,就是怎么样运法?”
“运河不通了,嘉兴这一关就过不去。”胡雪岩说“只有一条路,走海道经鳖子门。”
鳖子门在海宁,是钱塘江入海之处、在明朝是杭州防备倭患的第一门户。尤五对运河相当熟悉,海道却陌生得很,便老实说道:“这我就搞不清楚了。要寻沙船帮想办法。”
沙船帮走海道,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模样。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未免强人所难;胡雪岩喝着参汤,还在肚子里盘算,应该如何进行,古应春却先开口了。
“沙船帮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识;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冒昧了。我去!”
说着,就站起身来;尤五将他一拉,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忙,等我想一想。”
胡雪岩依然非常机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挣扎着起身;七姑奶奶紧赶一面扶,一面问:“小爷叔,你要啥?”胡雪岩不答她的话,站起身,叫一声:“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惊,一跳老远,大声说道:“小爷叔、小爷叔,你这是为啥?折熬我了。”
古应春夫妇,双双将他扶了起来,七姑奶奶要开口,他摇摇手说:“我是为杭州的百姓求五哥!”
“小爷叔,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说痛快话了:“只要你说一句,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开的对头,我也只好去跟他说好话。”
他跟郁老大确是解不开的对头——郁老大叫郁馥华,家住小南门内的乔家滨,以航行南北洋起家,发了好大一笔财。本来一个走海道,一个走运河,真所谓“河水不犯井水”;并无恩怨可言,但从南漕海运以后,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还明事理,大势所趋,不得不然,并非郁馥华有意想承揽这笔生意,打碎漕帮的饭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却不是这么想。加以沙船帮的水手,趾高气扬;茶坊酒肆,出手阔绰,漕帮弟兄相形出绌,越发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两帮群殴,说起来,道理是漕帮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湖了;郁馥华听信了江苏海运局中几个候补佐杂的话,将尤五手下的几个弟兄,扭到了上海县衙门。知县刘郇膏是江苏的能员,也知道松江漕帮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愿多事;同时古应春在上海县衙门也算是吃得开的,受尤五之托,去说人情。两下一凑,刘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传了尤五到堂,当面告诫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结,将人领了回去。
这一下结怨就深了。在尤五想,连县大老爷都知道松江漕帮不好惹,网开一面;郁馥华反倒不讲江湖义气,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条线上的人。?,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却不得不违反自己的告诫,要向对方去低头了。
“为小爷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顶’了;不过这两年,我的旗号扯得忒足,一时无法落篷。难就难在这里。”
“五哥,你是为杭州的百姓。”胡雪岩说“我腿伤了,没办法跟郁老大去办交涉——话说回来了,出海进鳖子门这一段,不要紧;一进鳖子门,反有风险,郁老大作兴不肯点头只有你去托他,他要卖你一个交情,不肯也得肯。至于你说旗号扯得太足,落不下篷,这也是实话;我倒有个办法,能够让你落篷,不但落篷,还让你有面子,你看怎么样?”“小爷叔,你不要问我,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真的没有办法也只好硬着头发去见郁老大。”“不会让你太受委屈。”胡雪岩转脸说道:“老古,我请你写封信;写给何制台——。”
“写给何制台?”古应春说“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这难道打听不到?”
“打听是一定打听得到的。”尤五接口说道“他虽然革了职,要查办,到底是做过制台的人,不会没人晓得。不过,小爷叔,江苏的公事,他已经管不到了,你写信给他为啥?”
“江苏的公事他虽管不到,老长官的帐,人家还是要卖的。”胡雪岩说“我想请他交代薛抚台或者上海道,让他们出来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场。”
“不必,不必!”尤五乱摇双手“现任的官儿,我跟他们身分不配;这种应酬,场面上尴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古应春倒觉得胡雪岩的话,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有地方大员出面调停,双方都有面子,应该顺势收篷了。”
“这还在其次,”他接下来讲第二个理由:“为了小爷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不过风险太大,就算卖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这个情,将来很难补报。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于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债不就可以轻得好多?”
“老古的话,一点不错。”胡雪岩连连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尤五自然同意。于是胡雪岩口述大意,古应春代为执笔,写好了给何桂清的信;约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奔走,中午都得办妥。至于运米的细节,要等尤五跟郁馥华言归于好以后才谈得到。
安顿好了两拨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时了;向丈夫问好胡雪岩的公事,听说其中有写信给何桂清的这一段周折,当时就“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还容得你们‘城头上出棺材,大兜大转’!且不说杭州城里的老百姓,都快饿死光了;光是看小爷叔这副样子来讨救兵,就该连夜办事。”她气鼓鼓地说“真正是,看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这样子娘娘腔?”古应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脚,你去问你哥哥!”他说:“不是我劝,五哥跟郁老大的过节还不肯解呢!”“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说。”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还有私话要跟妹夫来说;一开门就遇见,见她满脸不悦的样子,不由得诧异。
“怎么?跟哪个生气?”
古应春一听这话,赶紧拦阻:“七姐,你跟五哥好说。五哥有五哥的难处,只要你讲得有道理,五哥会听的。”“好,我就讲道理。五哥,你进来坐,我请问你一句话,是小爷叔的交情要紧?还是什么制台、抚台的面子要紧?”“你问这话啥意思?”
“自然有讲究。你先回了我的话,我再讲缘故给你听。”“当然小爷叔的交情要紧。”
“好!”七姑奶奶脸色缓和下来了“我再问一问,杭州一城百姓的命,跟我们漕帮与郁老大的过节,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称一称,哪一方来得重?”
尤五哑然,被驳得无话可说。古应春又高兴,又有些不安;因为虽是娘舅至亲,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气,有些话不便率直而言,现在有了“女张飞”这番快人快语,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她妻子得理不让人,再说下去会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适可而止。
七姑奶奶长了几岁,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时声音放得平静了:“依我说,小爷叔是想替你挣面子,其实主意不大高明。”
“这样说,你必有高明主意?”古应春点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说给五哥听一听,看看行不行得通?”
“要做官的出来拉场,就有点吃罚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对!”尤五一拍大腿,大为称赏“阿七这话说到我心里了,小爷叔那里我不好驳,实实在在是有点这样的味道。”“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郁老大,只说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性命,小爷叔的交情,向他低头,请他帮忙。这话传出去,哪个不说你大仁大义?”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说的私话,就是觉得不必惊动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办法没有?这话,现在也就不必再说了。
一到小南门内乔家滨,老远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华的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会起事,为刘丽川头尾盘踞了三年;咸丰五年大年初一,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由法国海军提督辣尼尔帮忙,克复了上海县城,郁馥华收复故居,大事修葺,比以前更加华丽了。
尤五还是第一次到郁家来,轻车简从,无人识得;他向来不备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说:“我姓尤,松江来的。”
尤五生得劲气内敛,外貌不扬,衣饰亦朴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轻视,当他是来告帮求职的,便淡淡地说了句:“我们老爷不在家,你明天再来。”
“不,我有极要紧的事,非见你家老爷不可。请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这里立等。”
“到哪里去找?”郁家的下人声音不好听了。
尤五是极有涵养的人,而且此来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决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里现成的条凳,让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门洞里置两条一丈多长的条凳,原是供来客随带的跟班和轿夫歇脚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尽管请便就是。
这一坐坐了个把时辰,只见来了一辆极漂亮的马车,跨辕的俊仆,跳下车来,将一张踏脚凳放在车门口,车厢里随即出来一名华服少年,昂然入门。
这个华服少年是郁馥华的大儿子郁松年,人称“郁家秀才”——郁馥华虽发了大财,总觉得子侄不得功名,虽富不贵,心有未足,所以延请名师,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读。但“场中莫论文”一直连个秀才都中不上,因而捐银五万,修葺文庙,朝廷遇有这种义举,不外两种奖励,一种是饬令地方官为此人立牌坊褒奖,一种是增加“进学”也就是秀才的名额。郁馥华希望得到后一种奖励,经过打点,如愿以偿。
这是为地方造福,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学额既已增加“入学”就比较容易;郁松年毕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称叫做“生员”;其间又有各种分别,占额外名额的叫做“增生”但不论如何,总是秀才,称郁松年为“郁家秀才”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当然有点菲蒲的意味在内。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虽不免纨绔习气,却是有志于学,彬彬有礼;当时已经在下人一片“大少爷”的招呼声中,进入屏门,忽然发觉有异,站定了,回身注视,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趋而前,请了个安,惊喜交集地问“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你老人家,”尤五气量甚宽,不肯说郁家下人的坏话“听说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
“怎么在这里坐?”郁松年回过脸去,怒声斥责下人:“你们太没有规矩了,尤五爷来了,怎么不请进去,让贵客坐在这里?”
原先答话的下人,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结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经过,平时早就听过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门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过在不宥,说不定就此敲碎了绝好的一只饭碗,所以吓得面无人色。
尤五见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骂他,你不要骂他。”他赶紧拦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进去,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等,比较方便。”
听得这一说,郁松年才不言语“尤五叔,请里面坐!”他说“家父在勘察城墙,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回来。”“好的,好的!实在是有点要紧事,不然也不敢惊动你老人家。”
“尤五叔说哪里话?请都请不到。”
肃客入厅,只见华堂正中,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御笔四个大字:“功襄保赤”这就是郁馥华此刻去勘察城墙的由来——当上海收复时,外国军舰在浦江南码头开炮助攻,从大南门到大东门的城墙,轰坏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为刘丽川盘踞,郁馥华难免资匪之嫌,罚银十万两修复城墙,而经地方官陈情,又御赐了这一方匾额。如今又有长毛围攻上海的风声;郁馥华怕自己所修的这段城墙,不够坚固;万一将来由此攻破,责任不轻,所以连日勘察,未雨绸缪。听郁松年说罢究竟,尤五趁机安了个伏笔“令尊一向热心公益,好极、好极!”他说“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是!”郁松年很恭敬地问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来,还是等家父到了再谈?”
“先跟你谈也一样。”于是尤五将胡雪岩间关乞粮的情形,从头细叙;谈到一半郁馥华到家,打断了话头。“尤五哥;”郁馥华是个中号胖子,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又笑地说“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得,难得!”“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来求你;正跟你们老大谈。”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运粮到杭州——。”郁馥华脑筋极快,手腕极其圆滑,听他儿子说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说:“好说,好说!尤五哥的事总好商量。先坐定下来,多时不见,谈谈近况,尤五哥,你气色好啊,要交鸿运了。”
“我晓得,我晓得。”郁馥华不容他谈正事;转脸向他儿子说道:“你进去告诉你娘,尤五叔来了;做几样菜来请请尤五叔,要你娘亲手做。现成的‘糟钵头’拿来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叙一叙。”
尤五早就听说,郁馥华已是百万身价,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结发妻子下厨,亲手治馔款客,足见不以富贵骄人,这点象熬不忘贫贱之交的意思,倒着实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摆上酒来,宾主相向相坐;郁馥华学做官人家的派头,子弟侍立执役,任凭尤五怎么说,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执壶替客人斟满了,郁复华郑重其事地双手举杯,高与鼻齐,专敬尤五;自然有两句要紧话要交代。
“五哥,”他说“这几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请包涵。江海一家,无分南北西东;以后要请五哥随处指点照应。”说着,仰脸干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为修好而来,自然也干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过去的事,今天一笔勾销。江海一家这句话不假,不过有些地方,也要请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贵手!”“言重、言重!”郁馥华惶恐地说了这一句,转脸问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这个人,是帮郁复华创业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团团的富家翁。当时将他唤了来,不待郁复华有所言语,便兜头作了个大揖,满脸暗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还认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惊喜的神气“是福全哥,你发福了。”“不敢当,不敢当。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真的,他们是小辈;尤五哥你客气倒是见外了。”郁馥华接着转脸告诫福全:“你关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帮的弟兄,要当自己人一样,处处尊敬、处处礼让。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话一式一样。”
他说一句,福全答应一句;神态不但严肃,而且诚恳。江湖上讲究的是“受人一尺,还人一丈”;尤五见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诚相与、谦虚退让的话交代。
多时宿怨,一旦解消,郁馥华相当高兴。从利害关系来说,沙船帮虽然兴旺一时,而漕帮到底根深蒂固,势力不同,所以两帮言归于好,在沙船帮更尤其来得重要。郁馥华是个极有算计的人,觉得这件事值得大大铺张一番;传出去是尤五自己愿意修好,岂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与声势的一件好事?打定了主意,当即表示,就在这几天,要挑个黄道吉日,大摆筵宴,略申敬意。
言语恳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辞;当下未吃先谢,算是定了局。
这一下情分就更觉不同,郁馥华豪饮快谈,兴致极好。尤五却颇为焦急,他是有要紧事要谈,哪有心思叙旧?但又不便扫他的高兴;这样下去,等主人喝得酪酊大醉,岂不白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