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接到王有龄的遗疏,他的眼圈就红了;而最伤心的,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他可以想象得到,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是粮船,只怕胡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到了上海办来粮食,又怕不能冲破沿途的难关到达杭州。哪知千辛万苦,将粮运到了,却是可望而不可即,从此再无指望,一线希望消失,就是一线生机断绝;“哀莫大于心死”王有龄的心化为成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时,做人到此绝境,千古所无,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这是个飘渺的希望;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势在一夜之间险恶了;长毛一船一船在周围盘旋,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不言可知。因此,护送的洋兵,已在不断催促,早作了结。“要请他们等三天,只怕很难。”李得隆说“派去的人没有回来,总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这句话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现在家骥回来了,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没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这里冒极大的危险,他们不肯的。”
“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来了一趟,就此回去,于心不甘。再说,有危险也不过三天;多大的危险也冒过了,何在乎这三天?”
“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李得隆说“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们有人保护,自然没有话说。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岩说:“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我有两个办法,随他们挑——。”
胡雪岩盘算着,两个办法够不够;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想了半天,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请他们帮忙打,王抚台犒赏的两万银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万。如果有阵亡受伤的,抚恤照他们的营规加一倍。这样等过实足三昼夜,如果没有动静,开船到宁波,我送三千银子。”
“这算得重赏了。他们卖命也卖得过。”李得隆又问;“不过人心不同,万一他们不肯,非要开船不可呢?”“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他们先拿我推在钱塘江里再开船。”
胡雪岩说这话时,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得隆、萧家骥悚然动容,相互看看,久久无语。
“不是我吓他们!我从不说瞎话,如果仁义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你们想想,我除死路以外,还有什么路好走?”
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一方面感动了洋兵;一方面也吓倒了洋兵,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过,不要再出花样,拖延不走。
“‘尽人事而听天命。”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得没用的。”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船头上凝望。江湖呜咽,虽淹没了他的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
“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上,还有府上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晚辈而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但睡在铺上,却只是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了明白。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了实足三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
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分道进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美领事和英法军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呈忠和范汝增在谈判,不准太平军侵犯。
“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哪有这个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变给我来办。”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登船,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他的来意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同时说明,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华人,有七万之多,粮食供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我非常抱歉,”考白脱耸耸肩说:“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是上住两三天?”“为什么?”
“领事团正在跟占领军谈判。希望占领军不侵犯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市百。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那末,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脱想了想答道:“可以你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同时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
萧家骥如言照办。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粮食运到的好消息。
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住了下来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突,麻烦甚大。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国国旗一挂,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却又怕属于美国籍华尔的部下,认为侮辱而拒绝。
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着再说。乃至起身告辞时,考白脱正好接到报告,知道有华尔的兵在,愿意取得联络,请萧家骥居间介绍。
这一来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喜出望外,连声许诺。于是由军舰上放下一条救生艇,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果,华尔的部下接受了英国的建议,粮船悬挂英国国旗,置于考白脱的保护之下。
到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兴冲冲要告诉胡雪岩。到了舱里一看,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面色难看得很。
“胡先生,”他大惊问说“你怎么了?”
“我要病了。”
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其烫无比“已经病了!”他说“赶快躺下来。”
这一躺下就起不来了。烧得不断谵语,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病中神志不清,只记得已到了岸上,却不知卧疾何处?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条,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我在做梦?”
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象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
“你,你跟阿巧好象!”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
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连想都无从想起。胡雪岩只好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刻的情形。
“人泥?”他没头没脑地问。
“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在外房的萧家骥,已经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不认得我?”
“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岩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做啥?倒象我连人都认不得似的。”
“是啊!”萧家骥欣慰地笑道:“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这场湿温的来势真凶,现在总算‘扳’回来了。”“这么厉害!”
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着气说:“我自己都想不到。几天了?”
“八天了。”
“这是哪里?”
“在英国租界上;杨老板号子里。”萧家骥说“胡先生你虚极了,不要多说话;先吃点粥,再吃药。睡过一觉,明天有了精神,听我们细细告诉你。”
这“我们”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说道:“萧少爷的话不错,你先养病要紧。”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心里闷得很。杭州怎么样?”
“没有消息。”
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她正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我去热粥。”
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有意要装得不在意的诡秘神情,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低声向萧家骥问道:“她是怎么来的?”
“昨天到的。”萧家骥答道:“一到就来找我——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次,所以认得。她说,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特为赶来服侍的;要住在这里。这件事师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
胡雪岩听得这话,木然半晌,方始皱眉说道:“你的话我不懂;想起来头痛。怎么会有这种事?”
“难怪胡先生。说来话长,我亦不太清楚;据她说,她看师娘,正好师娘接到我的来信,听说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赶来服侍。师娘当然赞成;请师父安排,派了一个人护送,坐英国轮船来的。”
“奇怪啊!”胡雪岩说:“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么来服侍我这个病人。”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萧家骥说“这是看都看得出来的,不过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了。”
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他心里在想,阿巧姐总不会是私奔;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但是——。
“但是,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
“不错!护送的人,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胡雪岩放心了。老黄又叫“宁波老黄”他也知道这个人。
胡雪岩还想再细问一番,听得脚步声,便住口不语,望着房门口;门帘掀动,先望见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着托盘,腾不出手来打门帘,所以是侧着进来。
于是萧家骥帮着将一张炕儿横搁在床中间,端来托盘,里面是一罐香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致的小菜,特别是一样糟蛋,为胡雪岩所酷嗜,所以一见便觉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辘辘作响了。
“胡先生,”萧家骥特地说明这些食物的来源“连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从上海带来的。”
“萧少爷,”阿巧姐接口说道:“请你叫我阿巧好了。”
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本来叫“何姨太”就觉得刺耳,因而萧家骥欣然乐从;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征询意见。
“叫她阿巧姐吧。”
“是。”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应声,真象是个大姐姐似的“这才象一家人。”
这话在他、在胡雪岩都觉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说,只垂着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热气,她便又嘬起滋润的嘴唇吃得不太烫了,方始放下;然后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一擦那双牙筷,连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岩面前,却又问道:“要不要我来喂你?”
这话提醒了萧家骥,有这样体贴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还站在这里碍眼,便微笑着悄悄走出去。
四只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视不语,征征地好一会,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红,急忙低下头去,顺手拿起手绢,装着擤鼻子去擦眼睛。胡雪岩也是万感交集,但不愿轻易有所询问;她的泪眼既畏见人,他也就装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这一吃粥顾不得别的了。好几天粒米不曾进口,真是饿极了,唏哩呼噜地吃得好不有劲;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兴地笑道:“赛过七月十五鬼门关里放出来的!”
话虽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势刚刚好转,饱食伤胃。而胡雪岩意有未厌,说好说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说:“我算是饱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来惹他伤心,所以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们谈谈。”
“我马上就来。”她说“你的药煎在那里,也该好了。”过不多久,将煎好了的药送来。服侍他吃完,劝他睡下;胡雪岩不肯,说精神很好,又说腿上的伤疤痒得难受。“这是好兆头。伤处在长新肉,人也在复原了。”她说“我替你洗洗脚,人还会更舒服。”
不说还好,一说胡雪岩觉得混身发痒,恨不得能在“大汤”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象扬州人那样,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习惯。自从杭州吃紧以来,就没有泡过“澡塘”;这次到了上海,又因为腿上有伤,不能入浴。虽然借助于古家的男佣抹过一次身,从里到外换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缝为他现制的新衣服,但经过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担忧受惊的冷汗,出了干、干了出,不知几多次?满身垢腻,很不舒服,实在想洗个澡,无奈万无劳动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里这样在想,她却说到就做,已转身走了出去,不知哪里找到了一只簇新的高脚木盆,提来一铫子的热水,冲到盆里;然后掀被来捉他的那双脚。
“不要,不要!”胡雪岩往里一缩“我这双脚从上海上船就没有洗过,太脏了。”
“怕什么?”阿巧姐毫不迟疑地“我路远迢迢赶了来,就是来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复原,我比什么都高兴。”这两句话在胡雪岩听来,感激与感慨交并。兵荒马乱,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亲人,快要饿死的杭州一城百姓,以及困在绝境,眼看着往地狱里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龄,常常会自问:人生在世,到底为的什么;就为了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现在却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乐;是苦是乐,全看自己的作为。真是“太上感应篇”上所说的:“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这样转关念头,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脑筋亦已灵活;本来凡事都懒得去想,此刻却想得很多,想复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将脚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这不大妥当。你身子虚,受不得凉”
“不要紧!”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临空捣了两下,显得很有劲似地说:“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瞎说!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将他的脚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还掖紧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经好了。”
“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法。”“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哼!”阿巧微微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睡吧!”她用纤行一指,将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转身,他的眼又睁开了。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
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生,”他说“你不宜过于劳神。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户,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虽然比较开通,不忌妇女出入,但单间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借住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与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今天不行了,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这么一天,阿巧姐说:‘人家喷喷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恩爱?’那伙计倒很会做人,一再说不要紧;是阿巧姐自己不肯。”
“那末今天睡在哪里呢?”
“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好了,替她搭‘起倒铺’。不过——。”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神情诡秘,令人起疑,胡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
“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萧家骥又说“她要这里搭铺就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
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岩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铺设。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知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外床——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里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个葱绿缎子的紧身小夹袄;看在胡雪岩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
“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
“说来话长。”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谈。”
“我现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后半夜这一觉最要紧,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很快地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天太冷,不要起来。我们好好谈谈。”“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早复原;回到上海再说。”“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过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叙,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态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岩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当然要告诉你的。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作胡雪岩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只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不能去;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来拜;防是来捉人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我算是领教过了,真正一点不错。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现在—。”
现在,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从先帝驾崩,幼主嗣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垂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励士气,凡是丧师辱国的文武官员,都要严办。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都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何桂清曾经托人关说,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莫能助。”“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这位李道台,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老师的话。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之故——。”
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妆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无奈何桂清执意不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那天,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胡雪岩说:“不过,他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几。”“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走门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
“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一点东西,总值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
阿巧姐先不作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的。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懒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的,恣意鉴赏。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际,两相比较,有变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全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竟,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一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
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
“你这些话,”她问“是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是的——。”说了这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猜得着,猜不着?”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出来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
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年;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但毕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
“你还是那样会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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