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视线避了开去“我没有说这话,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
“说啊!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这种口吻语气,如果她是愿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泪,不会追问,既然追问,便有不惜破脸的打算。胡雪岩觉得了解她的态度就够了;此时犯不着跟她破脸——最好永不破脸,好来好散!
于是他笑笑说道:“我们都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这个样子教底下人笑话,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过脸去,对镜卸妆。胡雪岩觉得无聊得很。这种感觉是以前所从不曾有过的;他在家的时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见阿巧姐的影子,便觉得世界上只有这个家最舒服,非万不得已,不肯再出门。
而此刻,却想到哪里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此念一动,不可抑制;站起身来说:“我还要出去一趟。”说了这话,又觉歉然,因而问道:“你想吃点啥?我替你带回来。”
阿巧姐只摇摇头,似乎连话也懒得说。胡雪岩觉得背上一阵一阵发冷;拔步就走,就穿着那双便鞋,也不着马褂,径自下楼而去。
走出大门,不免茫然;“轿班”阿福赶来问道:“老爷要到哪里去?我去叫人。”
轿班一共四个人;因为胡雪岩回家时曾经说过,这夜不再出门,所以那三个住在阜康钱庄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岩摆一摆手,径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闲步,意兴阑珊;心里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抛不开的是阿巧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莺的吴枕软语亦清清楚楚地响在耳际。突然间,胡雪岩有着浓重的悔意;掉头就走,而且脚步极快。
到家只见石库墙门已经关上了,叩了几下铜环,来开门的仍是阿福;胡雪岩踏进门便上楼,一眼望去,心先凉了!“奶奶呢?”他指着漆黑的卧室;向从另一间屋里迎出来的丫头素香问说。
“奶奶出去了。”
“到哪里?”
“没有说。”
“什么时候走的?”
“老爷一走,奶奶就说要出去。”素香答说:“我问了一声,奶奶骂我:少管闲事。”
“那,怎么走的呢?”胡雪岩问:“为什么没有要你跟去?”“奶奶不要我跟去;说是等一息就回来。我说:要不要雇顶轿子?她说,她自己到弄堂口会雇的。”
胡雪岩大为失望,而且疑虑重重,原来想跟阿巧姐来说:“一切照旧,毫无变动”;不管胡太太怎么说,他决意维持这个外室。除非阿巧姐愿意另外择人而事,他是决不会变心的。这一番热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渊。而且觉得阿巧姐的行踪,深为可疑;素香是她贴身的丫头,出门总是伴随的,而竟撇下不带,可知所去的这个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说,是她连素香都要瞒住的。
意会到此,心中泛起难以言宣的酸苦抑郁;站在客堂中,久久无语。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问道:“老爷!是不是在家吃饭?我去关照厨房。”
“我不饿!”胡雪岩问:“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里?”
“要——,”素香吞吞吐吐地说:“要问阿福。”
这神态亦颇为可疑,胡雪岩忍不住要发怒;但一转念间冷静了“你叫阿福来!”他说。
等把阿福喊来一回,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杂货店“白相”那家杂货店老夫妇两个,只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胡雪岩也见过,生得象“无锡大阿福”圆圆胖胖的一张脸,笑口常开。阿祥情有所钟,只等胡雪岩一出门,便到那家杂货店去盘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饭食的伙计兼跑街。“老爷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来。”
“不必!”胡雪岩听得这段“新闻”;心里舒服了些,索性丢下阿巧姐来管阿祥的闲事“照这样说,蛮有意思了!那家的女儿,叫啥名字?”“跟——,”阿福很吃力地说:“跟奶奶的小名一样。”
原来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岩兴味盎然地笑着。
“我跟阿祥说,你叫人家的时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样子犯了奶奶的讳。做下人的不好这样子没规矩。”
这是知书识礼的人才会有的见解,不想出现在两条烂泥腿的轿班身上,胡雪岩既惊异又高兴;但口中问的还是阿祥。“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雪岩问:“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麻肉了。”
“是啊!那也太肉麻。阿祥告诉我说,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两个人都是‘喂’呀‘喂’的。在她父母面前提起来,阿祥是说‘你们家大小姐’。”
“这倒妙!”胡雪岩心想男女之间,彼此都用“喂”字称呼,辨声知人,就决不是泛泛的情分了;只不知道:“她父母对阿祥怎么样?”
“她家父母对阿祥蛮中意的。”
“怎么叫蛮中意?”胡雪岩问:“莫非当他‘毛脚女婿’看待?”
“也差不多有那么点意思。”
“既然如此,你们应该出来管管闲事,吃他一杯喜酒啊!”“阿祥是老爷买来的,凡事要听老爷作主;我们怎么敢管这桩闲事,再说,这桩闲事也管不了。”
“怎么呢?”
“办喜事要——。”
胡雪岩会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来。”
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阿祥被找了回来。脸上讪讪地,有些不大好意思;显然的,他在路上就已听阿福说过,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几?”
“十七。”
“十七!”胡雪岩略有些踌躇似的“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问:“‘他们家大小姐’几岁?”
这句对阿巧的称呼,是学着阿祥说的;自是玩笑,听来却有讥嘲之意,阿祥大窘,嗫嚅着说:“比我大两月,我是九月里生的,她的生日是七月七。”
“连人家的时辰八字都晓得了!”胡雪岩有此忍俊不禁;但为了维持尊严,不得不忍笑问道:“那家人家姓啥?”“姓魏。”
“魏老板对你怎么样?”胡雪岩说“不是预备拿女儿给你?你不要难为情,跟我说实话。”
“我跟老爷当然说实话。”阿祥答道:“魏老板倒没有说什么;老板娘有口风透露了,她说:他们老夫妇只有一个女儿,舍不得分开。要娶她女儿就要入赘。”
“你怎么说呢?”
“我装糊涂。”
“为啥?”胡雪岩说:“是不肯入赘到魏家?”“我肯也没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么再去姓魏?”“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岩满意地点点头“我自有道理。”
这当然是好事可谐了!阿祥满心欢喜;但脸皮到底还薄,明知是个极好的机会,却不敢开口相求,就此“敲打转脚”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说话却又感到僵手僵脚,一身不自在;于是搭讪着问道:“老爷恐怕还没有吃饭?我来关照他们1接着便喊:“素香,素香1素香从下房里闪了出来,正眼都不看阿祥;走过他面前,低低咕哝了一句:“叫魂一样叫!”然后到胡雪岩面前问道:“老爷叫我?”
做主人的看在眼里,恍然大悟;怪不得问她阿祥在哪里?她有点懒得答理的模样!原来阿祥跟魏阿巧好了,她在吃醋。
照此说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祥倒辜负她了。
这样想着,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过事到如今,没有胡乱干预,扰乱已成之局的道理,惟有装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饭了。”他嘱咐阿祥:“你马上到张老板那里去,说我请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号?”“叫王宝和。”
“我在王宝和等他。你去快点,请他马上来。”“是!”阿祥如奉了将军令一般,高声答应,急步下楼。等他一走,胡雪岩喝完一杯素香倒来的茶,也就出门了。走到王宝和,朝里一望;王老板眼尖,急忙迎了出来,哈腰曲背地连连招呼:“胡大人怎么有空来?是不是寻啥人?”“不是!到你这里来吃酒。”
王老板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请!请!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来得巧了。”
所谓雅座是凸出的一块方丈之地,一张条案配着一张八仙桌;条案上还供着一座神龛,内中一方“王氏昭穆宗亲之位”的神牌。胡雪岩看这陈设,越发勾起乡思;仿佛置身在杭州盐桥附近的小酒店中,记起与张胖子闲来买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开一坛如假包换的绍兴花雕;您老人家尝尝看。”
“随你。”胡雪岩问:“有啥下酒菜?”
“蛏子刚上市。还有鞭笋;嫩得很。再就是酱鸭,糟鸡。”“都拿来好了。另外要两样东西,‘独脚蟹’,油炸臭豆腐干。”
“独脚蟹”就是发芽豆,大小酒店必备;油炸臭豆腐干就难了“这时候,担子都过去了。”王老板说“还不知有没有?”“一定要!”胡雪岩固执地说“你叫个人,多走两步路去找,一定要买来!”
“是,是!一定买来,一定买来!”王老板一叠连声地答应,叫个小徒弟遍处去找,还特地关照一句:“快去快回。”
于是,胡雪岩先独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单取一样发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乐的滋味。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既辛酸、又安慰的隽永向往的感觉。
一抬眼突然发觉,张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问道:“吃了饭没有?”“正在吃酒,阿祥来到。”阿胖子坐下来问道:“今天倒清闲;居然想到这里来吃酒?”
“不是清闲,是无聊。”
张胖子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泄气的话,不由得张大了眼想问:但烫来的酒,糟香扑鼻,就顾不得说话先要喝酒了。“好酒!”他喝了一口说;啧啧地咂着嘴唇“嫡路绍兴花雕。”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们在盐桥吃烧酒的味道好。”“呕!”张胖子抬头四顾“倒有点象我们常常去光顾的那家‘纯号’酒店。”
“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胡雪岩微微叹息着;一仰脸,干了一碗。
“你这个酒,不能这样子喝!要吃醉的。”张胖子停杯不饮,愁眉苦脸地说:“啥事情不开心?”
“没有啥!有点想杭州,有点想从前的日子。老张,‘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来,我敬你!”张胖了不知他是何感触?惴惴然看着他说:“少吃点,少吃点!慢慢来。”
还好,胡雪岩是心胸开阔的人,酒德甚好;两碗酒下肚,只想高兴的事。想到阿祥,便即问道:“老张,前面有家杂货店,老板姓魏,你认不认识?”
“我们是同行,怎么不认识?你问起他,总有缘故吧?”“他有个女儿,也叫阿巧,长得圆圆的脸,倒是宜男之相。你总也很熟?”
听这一说,张胖子的兴致来了,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了,睁了眼睛看着胡雪岩,一面点头,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总要到我店里来一趟。”
“为啥?”
“她老子进货,到我这里来拆头寸;总是她来。”“这样说,他这个杂货店也可怜巴巴的。”
“是啊,本来是小本经营。”张胖子说“就要他这样才好。如果是殷实的话,铜钾银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肯什么?”胡雪岩不懂他的话。
“问你啊!不是说她宜男之相?”
胡雪岩楞了一下,突然意会;一口酒直喷了出来,赶紧转过脸去,一面呛,一面笑。将个张胖子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啊老张,你一辈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张胖子嗫嚅着说“你不是想讨个会养儿子的小?”“所以说,你是自作聪明。哪有这回事?不过,谈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还是要请你去做。”接着,胡雪岩便将阿祥与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说给了张胖子听。“好啊!”张胖子秀高兴地“这个媒做来包定不会‘春梅浆’!”
“春梅浆”是杭州的俗语,做媒做成一对怨偶,男女两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纠纷,责成媒人去办交涉,搞得受累无穷,就叫“春梅浆”老张说这话,就表示他对这头姻缘,亦很满意;使得胡雪岩越发感到此事做得惬意称心。一高兴之下,又将条件放宽了。
“你跟魏老板去说,入赘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儿是宜男之相,不怕儿子不多,将来他自己挑一个顶他们魏家的香烟好了。至于阿祥,我叫他也做杂货生意;我借一千银洋给他做本钱。”
“既然这样,也就不必谈聘金不聘金了。嫁妆、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办;拜了堂,两家并作一家。魏老板不费分文,有个女婿养他们的老,有这样便宜的好事,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说就成功;马上挑日子办喜事。”
“那就重重拜托。我封好谢媒的红包,等你来拿。”“谢什么媒!你帮我的忙还帮得少了不成?”
谈到这里,小徒弟捧来一大盘油炸臭豆腐干;胡雪岩不暇多说,一连吃了三块,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样,便又惹得爱说话的张胖子要开口了。
“看你别的菜不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倒吃得起劲!”胡雪岩点点头,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鹤龄,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从前有个穷书生,去庙里住;跟一个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头,煨在热灰里;穷书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后来穷书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飞黄腾达,做了大官。衣锦还乡,想到煨芋头的滋味,特地去拜访老和尚,要尝一尝,一尝之下,说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头没有变,你人变了!我今天要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也就仿佛是这样一种意思。”
“原来如此!你倒还记得,当初我们在纯号‘摆一碗’,总是这两样东西下酒。”张胖子接着又问:“现在你尝过了,是不是从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难得!”张胖子有点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鱼翅海参没有拿你那张嘴吃刁?”
“你弄错了,我不是说它们好吃!从前不好吃,现在还是不好吃。”
“这话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张胖子说。“从前也不晓得吃过多少回,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发芽豆、臭豆腐干不好吃。”
“不好吃,不必说;想法子去弄好吃的来吃。空口说白话,一点用都没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
这几句话说得张胖子楞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开口:“老胡,我们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晓得你的本性。这就难怪了!你由学生意爬到今天大老板的地位;我从钱庄大伙计弄到开小杂货店,都是有道理的。”一向笑嘻嘻的张胖子,忽然大生感触,面有抑郁之色。胡雪岩从他的牢骚话中,了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难贫贱之交,心里自然也很难过。
他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刘不才与古应春所商量的计划,不久联络好了杭州的小张和嘉兴的孙祥太,预备大举贩卖洋广杂货,不正好让张胖子也凑一股?股本当然是自己替他垫;只要他下手帮忙;无论如何比株守一爿小杂货店来得有出息。
话已经要说出口了,想想不妥;张胖子嘴不紧,而这个贩卖洋广杂货的计划,是有作用的,不宜让他与闻。要帮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想了一下,倒是有个主意“老张,”他说“我也晓得你现在委屈。不过时世不对,暂时要守一守。我的钱庄,你晓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断,就没有源头活水了!现在也是苦撑在那里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摆功夫下去。你肯不肯来帮帮我的忙?”
“你我的交情,谈不到肯不肯。不过,老胡,实在对不起,饭庄饭我吃得寒心了;你想想,我从前那个东家,我那样子替他卖力,弄到临了,翻脸不认人。如果不是你帮我一个大忙,吃官司都有份。从那时候起,我就罚过咒,再不吃钱庄饭!自己小本经营,不管怎么样,也是个老板。”说到这里,张胖子自觉失言;赶紧又作补充:“至于对你,情形当然不同。不过我罚过咒,不帮人家做饭庄;这个咒是跪在关帝菩萨面前罚的,不好当耍。老胡,千言万语并一句:对不对你!”说完,举杯表示道歉。
“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两句话请问你,你罚咒,是不帮人家做钱庄?”“是的。”
“就是说,不给人家做伙计?”
“是的!”张胖子重重地回答。
“那末,老张,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请你做阜康的伙计。”“做啥?”张胖子愕然相问。
“做股东。等于你自己做老板!这样子,随便你罚多重的咒,都不会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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