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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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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边?皇帝用的木器,怎么会在你店里?”

    “喏,罗四小姐,你不相信是不是?其中当然有个道理,你请坐下来,等我讲给你听。”

    李老板请罗四姐在一张交椅上坐了下来,自己在下首相陪。他很会做生意,用的伙、徒弟亦很灵活,等罗四姐刚刚坐定,现泡的盖碗茶与四个高脚果碟,已经送了上来。罗四姐存心要来买木器,生意一定做得成,所以对昌发的款侍,坦然接受,连道声谢都没有。

    “罗四小姐,请你先仔细看看东西。”

    她原有此意。因为所坐的那张交椅,小巧玲珑,高低正好,靠背适度,一坐下来双肘自然而然地搭在扶手上,非常舒服,本就想仔细看一看,听以听得这话,便低头细细赏鉴,工料两精,毫无瑕疵。

    看完交椅,再看椅旁的长方套几,一共三层,推拢了不占地位;拉开了颇为实用,一碗茶、四只果碟摆在上面,一点都不显得挤。

    “东西是好的。”罗四姐说:“不过花样不象宫里用的;宫里用的应该是龙凤,不应该是‘五福捧寿’。”“罗四小姐,你驳得有道理;不过你如果晓得用在哪里,你就不会驳了。宫殿有各式各样的宫殿,何止三宫六院?看地方,看用场,陈设大不相同,通通是龙凤的花样,千篇一律,看都看厌了。你说,是不是呢?”

    “话倒也不错。那末,这堂木器是用在哪里的呢?”“是要用在圆明园的——”

    “李老板,你真当我乡下人了!哪个不晓得,洋鬼子把圆明园烧掉了。”

    “烧掉了可以重造啊。当然,真的重造了,这堂木器也不会在我这里了。”

    据李老板说,有班内务府的人,与宫中管事的太监,因为洪杨之乱,已经平定;捻匪亦郁打败了,不足为患,因而怂恿慈禧太后说:“再过三、四年,皇帝成年,‘大婚’、‘亲政’两桩大典一过,两宫太后应该有个颐养天年的地方,大可以将颐和园恢复起来。太后‘以天下养’,修个花园,不为过分。”

    慈禧太后心动了,十二、三岁的小皇帝更为起劲;风声一传,有个内务府出身、在广东干了好几任肥缺的知府,得风气之先,特制酸枝嵌螺甸的木器进贡,而在海道北运途中,事情起了变化。

    原来这件事,在私底下已经谈了几个月,当政的恭亲王大不以为然,不过不便说破,只是在两宫太后每天例行召见时,不断表示,大乱初平,百废待举,财政困难,意思是希望慈禧太后自动打消这个念头。

    哪知恭王正在下水磨功夫时,忽然听说有这样一个知府,居然进贡木器,准备在颐和园使用,不由得大为光火,授意一个满洲的御史,胪列这个知府贪污有据的劣迹,狠狠参了一本;恭王面请“革职查办”慈禧太后不便庇护,准如所请,那知府就此下狱。贡品自然也就不必北运了,押运的是那知府的胞弟,将木器卸在上海变卖,是这样归于昌发的。“木器一共三堂,一堂客厅,一堂书房,都卖掉了,现在剩下这一堂,前天有个江西来的候补道来看过,东西是欢喜得不得了,银子带得不够,叫我替他留十天;他没有下定洋,我就不管他了。罗四小姐,你要中意,我特别克已。”李老板又说:“我再说句实话,这堂木器,也没有啥人用得起,你们想,房间里用这样子讲究的木器,大厅、花厅、书房应该用啥?这就是我这堂木器,不容易脱手的道理。”

    罗四姐心想,照他的话看这堂木器似乎也只有胡雪岩家用得起。不想居然也还有那么一个阔气和江西候补道,转念又想,胡雪岩也是江西候补道,莫非是他叫人来看过?于是姓问:“那个江西候补道姓啥?看来他倒也是用得起的。”

    “姓朱。”李老板又说:“朱道台想买这堂木器也不是自己用,是打算孝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的。”

    罗四姐心中一动,随即问说:“你这堂木器啥价钱?”“照本卖,一千五百两银子,其实照本照本卖,已经把利息亏在里头了。好在另外两堂,我已经赚着了,这一堂亏点本也无所谓。”

    “李老板,我还你一个整数。”

    “罗四小姐,”李老板苦笑着说:“三分天下去其一,你杀价也杀得太凶了。”

    本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对折拦腰掼’”的生意还多的是。“

    “罗四小姐,听你口音是杭州人?““不错。你问它作啥?““你们杭州人杀价厉害,’对折拦腰掼’四分天下去其三。世界上哪里有这种生意。罗四小姐,你总要高升高升吧?“高升又高升,讲定一千二百两银子。罗四姐是带了银票来的,取了一张四百两的,捏在手中,却有一番话交代。“李老板,你要照我的话,我们这笔交易才会成功,明天我带个人来看,问你啥价钱,你说八百两银子。”“这为啥?”

    “你不要管。”罗四姐说:“你要一千二百两,今天我付你四百;明天再付你八百,一文不少。”罗四姐又说:“你要在收条上写明白,一定照我的话;不照我的话,交易不成,加倍退定洋。”

    “是,是!我照办。”

    于是李老板收下定洋,打了收条。等罗四姐走后不久,又来了一个老主顾。

    “唷,唷!古太太,我财神又临门了。今天想看点啥?”“看了再说。”

    李老板领着她一处一处看,看到那堂螺甸酸枝木器,站住脚问:“这堂木器啥价钱?”

    “对不起,古太太,刚刚卖掉了—”

    七姑奶奶大失所望,却未死心“卖给哪个?”她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见此光景,李老板心里在转念头,他原来的话,还有一句:“就是罗四小姐买的。”哪知话未说完,让“古太太”截断了;看她的样子,有势在必得之意,如果说破“罗四小姐”她一定会跟人家去商量情让,那一来事情就尴尬了。“罗四小姐”人很厉害,少惹她为妙。

    打定了这个主意,便不答腔;七姑奶奶却是越看越中意,就越不肯死心“你卖给人家多少钱?”她问。“既然卖掉了,古太太也就不必问了。”

    “咦,咦!”七姑奶奶放下脸来“当场开销,”她说:“问问怕啥,李老板你是生意做得大,架子也大呢?还是上了年纪,越老越糊涂?做生意哪有你这个做法的,问都问不得一句!”

    “古太太你不要骂我。”李老板灵机一动,顿时将苦笑收起,平静地问道:’我先请教古太太两句话,可以不可以?”“可以啊!有什么不可以?”

    “古太太想买这堂木器,是自己用,还是送人?”“送人。”

    “送哪个?”

    “你不要管。”

    “古太太,你告诉我了,或许有个商量。”

    “好。”七姑奶奶说:“喏,就是上回我同她来过的那位罗四小姐。”

    在这下,李老板会意了“罗四小姐”所说要带个人来看;此人就在眼前。于他笑着说道:“古太太,你说巧来真是巧!刚刚那个卖主,就是罗四小姐。”

    七姑奶奶大感意外“她来过了?”

    她急急问说:“买了你这堂木器?多少钱?”

    “八百两。”

    七姑奶奶点点头“这个价钱也还公道。”她又问:“付了多少定洋?”

    “没有付。”

    “没有付?”七姑奶奶气又上来了:“没有付,你为啥不卖给我?”

    “做生意一句话嘛!罗四小姐是你古太太的来头,我当然相信她。”

    七姑奶奶觉得他这两句话很中听,不由得就说了实话;“李老板,我老实跟你说了吧!罗四小姐要做新娘子了,我买这堂木器陪嫁她,她大概不愿意我花钱,所以自己来看定了。这样子,明天我陪她来,你不要收她的银子;要收我的。”“是,是!”“还有,你答应她八百两,当然还是八百两,不过我要杀你的价。杀价是假的,今天我先付你二百两,明天我杀价杀到六百两,你就说老主顾没办法,答应下来。这样做,为的是怕她替我心痛,你懂不懂?”

    “懂啊!怎么不懂?罗四小姐交到你这种朋友,真正前世福气,买木器陪嫁她,还要体谅她的心。这样子厚道细心的人,除了你古太太,寻不出第二个。”

    七姑奶奶买了这堂好木器,已觉踌躇满志,听了他这几句话,越发得意,高高兴兴付了定洋回家,将这桩称心如意的事,告诉了古应春。

    第二天,罗四姐来了,七姑奶奶一开口就说:“你昨天到昌发去过了?”

    罗四姐不知她何以得知?沉着地答说:“是的。”“你看中了一堂木器,价钱都讲好了?”

    “是的。讲定八百两很子。”

    “那再好都没有。”七姑奶奶说:“你真有眼光!我们走。”

    于是一车到了昌发;李老板早已茶烟、水果、点心都预备好了。略坐一坐,去看木器。

    “罗四小姐说,价钱跟你讲好了,是不是?”

    “是的。”

    “那是罗四小姐,买现在是我买。”七姑奶奶说:“李老板,我们多年往来,你应该格外克已,我出你六百两银子。”“古太太,我已经亏本了。”

    “我晓得你亏本,无非多年往来的交情,硬杀你二百两。”“下回我一定讲交情。这一回,”李老板斩钉截铁地说:“我的价钱,讲出算数,决不能改。”

    如此绝情,七姑奶奶气得脸色发白:真想狗血喷头骂他一顿,但一则是喜事,不宜吵架;二则也是舍不得这堂好木器,只好忍气吞声,连连冷笑着说:“好,好!算你狠。”说完,取出八百两银子的银票,往桌上一摔。

    “古太太,你请不要生气,我实在有苦衷,改天我到府上来赔罪。”

    “哪个要你来赔罪。我告诉你,这回是一闷棍的生意。”说完掉头就走,李老板追上来要分辩,七姑奶奶不理他,与罗四姐坐上马车回家,一路气鼓鼓的,话都懒得说;罗四姐也觉得好生无趣。

    一到家,在起坐间中遇见古应春。他一看爱妻神色不怡,便含笑问道:“高高兴兴出门;回业好象不大开心,为啥?”“昌发的李老板不上路!’七姑奶奶的声音很大“以后再也不要作成他生意了。你说要带洋人到他那里定家具,省省!挑别家。”

    “怎么不上路?”

    “他,”七姑奶奶想一想说:“硬要我八百银子。”“你照付了没有呢?”

    “你倒想!”

    七姑奶奶预先付过“差价”是告诉过古应春的;他心里在想,李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人虽精明,却很讲信用,似乎不至于硬吞二百两银子,其中或者另有缘故,只是当着罗四姐,不便深谈,只好沉默。

    于是罗四姐便劝七姑奶奶:“七姐,东西实在是好的,八百两银子是真正不贵。你先消消气;我要好好跟你商量,这堂木器有个用法。”

    七姑奶奶正要答话,让小大姐进来打断了。她是来通报,李老板来了,要见七姑奶奶。

    “不见。”

    “我见。”古应春接口“等我来问他。”

    去了不多片刻,古应春笑嘻嘻地回进来,手里拿着个红封套;七姑奶奶接过来一看,封套签条上写“贺仪’二字,下面是李老板具名;贺仪是一张二百四十两的银票。“这算啥?”

    “不是送你的。”古应春说:“你不是告诉,罗四姐做新娘子了,人家是送喜事的贺礼。”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与罗四姐相顾愕然;事出突兀,都用眼色催古应春说下去,但古应春却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气。

    “你笑啥?”七姑奶奶白了丈夫一眼“快说啊!”“怎么不要好笑?这种事也只有你们心思用得深的人,才做得出来。”古应春看了罗四姐一眼,向妻子说道:“你晓得这堂木器多少钱?一千二百两。”

    “唷!”罗四姐叫了起来“七姐夫,李老板告诉你了?”“当然告诉我了,不然,他另外收了二百两银子的定洋,硬不认帐,这话怎么交代呢?”

    ’啊?”罗四姐问说:“七姐,你已付过他二百两?”

    七姑奶奶楞了一下,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反问一句:“你先付过他四百两?”

    “是的。”

    “为啥?”

    “我不愿意你太破费。”

    “两个人走到一条路上来了。”七姑奶奶哈哈大笑“我晓得你不愿意我太破费,所以预先付了他二百两。我道呢,啊里有这么便宜的东西!”

    罗四姐也觉得好笑“七姐夫说得不错,心思用得太深,才会做出这种事来。你螨我,我瞒你,大家都钻到牛角尖里去了。不过”她说:“李老板也不大对,当时他就让二百两好了。何苦害七姐白白生一场气。”

    “他也有他的说法。”古应春接口答道:“我拿李老板的话照样说一遍;他说:‘那位罗四小姐,看起来是很厉害的脚色,我不能不防她;收条!上写明白,报价只能报八百两改口的话,加倍退还定洋。万一我改了口,罗四小姐拿出收条,一记“翻天印”打过来,我没话说。所以我当时不松口,宁可得罪了古太太,事后来赔罪。’”

    七姑奶奶前嫌尽释,高肖地笑道:“这个人还算上路,还多送了四十两贺礼。”说着将红封套递给罗四姐。“我不要。”罗四姐不肯接“不是我的。”

    “莫非是我的?”七姑奶奶开玩笑:“又不是我做新娘子。”罗四姐窘笑着,仍旧不肯接;七姑奶奶的手也缩不回去,古应春说:“交给我。二百两是退回来的定洋;四十两送的贺礼,我叫人记笔帐在那里。”

    于是七姑奶奶将红封套交了给古应春;接着便盛赞那堂酸枝嵌螺句的家具,认为一千二百两银子,实在也不算贵。

    由此便谈到这堂木器的来历;它之贵重,已经不能拿银子多寡来论了。罗四姐因此有个想法,觉得自己用这堂木器,虽说出于“陪嫁”亦嫌过分,难免遭人议论,因而私下跟七姑奶商量,打算把这堂木器,孝敬胡老太太。

    “我这个念头,是听了李老板的一句话才转到的,他说,有个江西的朱道台,想买这堂木器孝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我心里就在想,将来我用这堂木器;胡老太太用的不及我,我用了心里也不安,倒不如借花献佛,做个人情。七姐,你不会怪我吧?”

    “哪里,哪里!”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地“说实话,你这样子会做人,我就放心了。胡家人多口杂,我真怕你自己觉得行得正、坐得正,性子太真了,会得罪人。”

    “得罪人是免不了的。只要有几个人不得罪就好了。譬如胡老太太,一定要伺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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