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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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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见你。”

    “对,对!”胡雪岩说:“你穿戴得越多越好。”

    一句刚完,螺蛳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仿佛怪他说错了话似的。

    宋姑娘当然不会想到他话中另有深意,一眼望见人影说道:“福建姨太来了。”

    福建姨太姓杨,家常衣服,虽梳好了头,却连通草花都不戴一朵,进得厅来,——行礼,心里还在惦念着她那两条死掉的金鱼,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接着其余各房姨太太陆续而来。螺蛳太太看看是时候了,便向胡雪岩说一句:“都到齐了。”

    于是胡雪岩咳嗽一声,里里外外,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但胡雪岩却怔怔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久都无法开口,而且眼角晶莹,含着泪珠了。

    他此时的心境,别人不知道,胡太太跟螺蛳太太都很清楚。这十一个姨太太,都是他亲自选中的,或者量珠以聘,或者大费周折,真所谓来之不易。

    何况一个有一个的长处,不管他在官场、商场、洋场遭遇了什么拂逆之事,一回到家,总有能配合他的心情、让他暂时抛开烦恼的人相伴,想到一旦人去楼空,如何狠得下这个心来?

    螺蛳太太当机立断“请太太跟大家说吧!”接着便想吩咐站在胡太太身后的阿兰,将胡雪岩扶了进去,但一眼瞥见行七的朱姨太,灵机一动,改口说道:“七妹,你送老爷到后头去。”

    朱姨太心知别有深意,答应着来扶胡雪岩。他一言不发,摇摇头,掉转身子往里就走。不过朱姨太还是抢上两步,扶着他的手臂。

    “老爷是昨天晚上回来的。”胡太太说道:“消息交关不好,我也不必细说,总而言之一句话,树倒猢狲散,只好各人自己作打算了。”

    此言一出,里外一阵轻微的骚动。胡太太重重咳嗽一声,等大家静了下来,正是再往下说,不过有人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此人是排行第二的戴姨太太“我今年四十岁了。”她说“家里没有人,没有地方好去,我仍旧跟太太,有饭吃饭,有粥吃粥。我跟老爷、太太亨过福,如今吃苦也是应该的。”

    “戴姨太,你不要这样说”说到这里,胡太太发觉螺蛳太太拉了她一把,便即停了下来,转眼等她开口。

    螺蛳太太是发觉对戴姨太要费一番唇舌,如果说服不了她,事情便成了僵局,所以轻声说道:“太太,我看先说了办法,一个一个来问,不愿意走的,另外再说。”

    胡太太听她的话,开口说道:“老爷这样做,也叫做没奈何。现在老爷已经革职了,不晓得还有啥罪名,为了不忍大家一起受累,所以只好请大家各自想办法。老爷想办法凑了一点现银,每人分五百两去过日子。大家也不必回自己房里去了,‘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就在这里散了吧!”

    一听这话,第一个是福建籍的杨姨太太,扶着一个丫头的肩,急急奔出厅去,到了花园门口,只见园门紧闭,挂了一把大锁,老何妈守在那里。

    “开门!开门!”杨姨太说:“我要回去拿东西。”

    “杨姨太,进不去了,没有钥匙。”

    “钥匙在哪里?”

    “在老爷身上。”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没有办法。”老何妈说:“杨姨太,算了吧!”

    “我,我,”杨姨太哭着说:“我的鹦鹉、金鱼还没有喂。”

    “你请放心。”老何妈说:“自有人养,不会死的。”

    杨姨太还要争执,但老何妈寒着脸不开腔,看看无法可想,只好委委屈屈地重回二厅。

    二厅上聚讼纷坛,有的在商谈归宿,有的在默默恩量,有的自怨自艾,早知如此,该学宋姑娘,将所有的首饰都带在身上。当然,表情亦各有不同,有的垂泪,不忍遽别,有的茫然,恍如锑羽,亦有欣然色喜,等一开了笼子,就要振翅高飞了。

    厅外聚集的男女仆人,表情就更复杂了,大多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议,有人脸上显得兴奋而诡异,那就不难窥见他们的内心了,都是想捡个现成便宜,尤其是年纪较轻而尚未成家的男仆,仿佛望见一头天鹅,从空而降,就要到嘴似的,这种人财两得的机会,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的。

    乱过一阵,大致定局,除了戴姨太坚持不走,决定送她去陪老太太以外,其余五个回娘家,四个行止未定,或者投亲,或者在外赁屋暂住,一共是九个人。胡太太当即交代总管,回娘家或者投亲的雇车船派人护送;赁屋暂住的,大概别有打算,亦自有人照料,就不必管了。

    此外就只剩有一个朱姨太了。她是由胡雪岩亲自在作安排“老七,”他说:“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所以我对你一向另眼看待,你自己也晓得的。”

    “我晓得。”朱姨太低着头说;

    “在我这回去上海以前,罗四姐跟你谈过周少棠,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根本没有想过。”朱姨太说“我只当她在说笑话。”

    “不是笑话,”胡雪岩很委婉地说:“我也晓得你不愿意出去,不过时势所限,真叫没法。俗语说得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你要想开一点。”

    “哪里想得开?我跟老爷八年,穿罗着缎,首饰不是珍珠,就是悲翠,这样的福享过,哪里还能够到别人家去过日子。”

    口气是松动了。胡雪岩象吃了萤火虫似的,肚子里雪亮,略想一想,低声说道:“我同太太她们定规的章程是,每人送五百两银子,不必再回自己房间里去了,对你,当然是例外。”

    朱姨太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当即盈盈下拜:“谢谢老爷。”

    “起来,起来。”胡雪岩问道:“你有多少私房?”

    “没有仔细算过。而且老爷赏我的都是首饰,也估不出价钱。”

    “现银呢?”

    “我有两万多银子,摆在钱庄里。”

    胡家的姨太太,都有私房存在阜康生息。阜康一倒,纷纷提存,胡雪岩亦曾关照,这些存款,都要照付。不过朱姨太还存着两万多银子,不免诧异。

    “怎么?你没有把你的款了提出来?”

    “我不想提。”

    “为啥?”

    “老爷出了这种事,我去提那两万多银子,也显得太势利了。”

    “好!好!不在我跟罗四姐对你另眼相看。”胡雪岩停了一下问:“你的存折呢?”

    “在房间里。”

    “等一下你交给我,我另外给你一笔钱。”

    “不要啦!”朱姨太说:“老爷自己都不得了在那里。”

    接下来,胡雪岩便谈到周少棠,说他从年纪轻时,就显得与众不同,一张嘴能言善道,似乎有些油滑,但做事却实实在在,又谈周太太如何贤惠,朱姨太嫁了过去,一家能够和睦相处。

    朱姨太却一直保持着沉默,甚至是不是在倾听,都成疑问,因为她不是低着头,便是望着窗外,仿佛在想自己的心事似的。

    这使得胡雪岩有些不大放心了“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他问。“我,”朱姨太答说:“我想问问我哥哥。”

    “初嫁由父,再嫁由己。你老子去世了,你哥哥怎么管得到你。”

    朱姨太沉吟未答。就这时候听得房门轻轻推开,出现在门口的是螺蛳太太。

    “都弄好了?”胡雪岩问。

    “只有戴姨太,一定不肯去,情愿去服侍老太太。”

    “喔。”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宋姑娘呢?”

    “她回娘家。”螺蛳太太说:“她要进来给你磕头,我说见了徒然伤心,不必了。”

    “她倒也是有良心的。”胡雪岩又指着朱姨太说:“她有两万多银子存在阜康,上个月人家都去提存,她没有提。”

    “喔。”螺蛳太太没有再说下去。

    就这时只听有人叩门,求见的是福生,只为拿进来一份刚送到的申报。

    报上登着胡雪岩革职,交左宗棠查办的新闻,还有一段“本埠讯”:“本埠英租界集贤里内,胡雪岩观察所开设之阜康庄号执事人宓本常,因亏空避匿,致庄倒闭等因,已刊前报。兹悉宓本常初至原籍宁波,继到杭州,然未敢谒胡观察,今仍来沪。胡观察于日前至沪,约见宓本常,不意宓于当夜眼毒身死。至前日清晨,始被人发现,已寻短见,惟察其肚腹膨弯,且有呕血之痕迹,疑吞西国药水身死。”

    宓本常如何身死,已无足关心,胡雪岩所关心的是,另外一篇夹叙夹议的文章,题目叫做胡财神因奢而败。其中有一段说:

    “胡在上海、杭州各营大宅,其杭宅尤为富丽,皆规禁制,仿西法,屡毁屡造。厅事间四壁皆设尊罍,略无空隙,皆秦汉物,每值于金,以碗沙捣细涂墙,扪之有棱,可以百年不朽。园内仙人洞状如地窖,几榻之类,行行整列。六七月胡御重裘偃卧其中,不知世界内,尚有炎尘况味。”

    看以这里,胡雪岩笑出声来,螺蛳太太与朱姨太围了拢来,听他讲了那段文章,螺蛳太太问道:“什么叫‘重裘’?是不是皮袍子?”

    “就算不是皮袍子,至少也是夹袄。假山洞里比较凉快是有的,何至于六七月里要穿夹袄。我来看看是哪个胡说八道?”

    仔细一看,这篇文章有个总题目,叫做“南亭笔记”;作者名为李伯元。又有一段说:

    “胡尝衣敝衣过一妓家,妓慢之不为礼,一老妪殷殷讯问,胡感其诚,坐移时而去。明日使馈老妪以薄包,启视之,粲粲然金叶也。妓大悔,复使老妪踵其门,请胡命驾,胡默然无一语,但拈须微笑而已。胡尝过一成衣铺,有女倚门而立,颇苗条,胡注目观之,女觉,乃阖门而入。胡恚,使人说其父,欲纳之为妾,其父靳而不予。胡许以七千圆,遂成议。择期某日,燕宾客,酒罢入洞房,开尊独饮,醉后令女裸卧于床,仅擎巨烛侍其旁,胡回环审视,轩髯大笑曰:‘汝前日不使我看,今竟何为?’”

    看到这里,胡雪岩复又大笑“你们看,这个李伯元,说我一把大胡子。”接着将那段笔记,连念带讲地告诉了她们。

    “嚼舌头!”螺蛳太太说:“哪里有这种事!”

    “而且前言不搭后语。”朱姨太是医生的女儿,略通文墨,指出李伯元的矛盾:“一会‘拈须微笑’,一会‘轩髯大笑’,造谣言造得自己都忘其所以了。”

    “不错。”胡雪岩说:“不过后面这一段倒有意思,好象晓得有今天这样的收场结果似的。”

    “喔,”螺蛳太太问:“他怎么说?”

    “他说;‘已而匆匆出宿他所。洁旦遣妪告于女曰:房中所有悉将去,可改嫁他人,此间固无从位置也。女如言获二万余金归诸父,遂成巨富。’”

    “这个人眼孔也太小了。”朱姨太说:“两万多银子,就好算巨富了?”

    胡雪岩不作声。螺蛳太太问道:“你说,要多少才好算巨富?”

    朱姨太将自己的话回味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无心之言,已经引起螺蛳太太的猜疑了,想了一下答说:“我是笑他这个姓李的眼孔比我还小,他把两万多银子看得大得不得了,我有两万多银子,情愿不要。”

    那是指她的那笔阜康存款而言,再一次表示放弃。当然,她不妨说漂亮话,而胡雪岩认为不需认真分辨,只要照自己的办法去做就是。螺蛳太太更觉不便多说什么,不过朱姨太不想多争财货的本心,却已皎然可见,因而对她又添了几分好感。

    这时厅上已经静了下来,只是螺蛳太太与胡太太,照预定的计划,还有遣散男女佣仆的事要安排,所以仍是朱姨太陪着胡雪岩闲坐。

    “我们进去吧!”胡雪岩说:“这里太冷。”

    “园子门还不能开,老爷再坐一息,我去叫人再端一个火盆来。”

    一去去了好半天,没有人来理胡雪岩,想喝杯茶,茶是冷的,想找本书看,翻遍抽屉,只有一本皇历,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年三十看皇历,好日子过完了”

    朱姨太终于回来了。原来当十一房姨太太,奉召至二厅时,由老何妈与阿云,随即将多处房门上锁,丫头、使女都被集中到了下房待命。

    朱姨太的一个大丫头春香也在其中,便先找到春香,由春香四处去寻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篮木炭,这一下耽误的工夫便大了。

    火盆上续了火炭,坐上铜挑子烧开了水。胡雪岩有了热茶,身上也不冷了,但腹中咕噜噜一阵响,便即问道:“在哪儿吃饭?”

    “只好在这里。”朱姨太关照春香:“你到小厨房去交代,老爷的饭开到这里来。”

    “我去交代没有用。”春香答说:“有规矩的,小厨房要螺蛳太太的人才算数。”

    “那你去找阿云。”

    春香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回来复命:“小厨房我同阿云一起去的。刘妈说,小厨房今天不开伙。老爷已经回来了也不晓得,没有预备。不过,她没有事做,把明天要吃的腊八粥,倒烧好了,问老爷要不要吃?”

    “为啥今天小厨房不开伙?”胡雪岩问。

    “这当然是螺蛳太太交代的。”朱姨太答说。

    胡雪岩会意了,这也是螺蛳太太迫不得已的下策,伙食断绝,大家自然非即时离去不可。胡雪岩大不以为然,摇摇头说:“这也太过分了。出去的人说一句:我是饥了肚子出胡家大门的!你们想,这话难听不难听?”

    “没法子的事。老爷也不要怪螺蛳太太。”

    “我不怪她,我只怪我自己,我应该想到的。”

    朱姨太不再作声,等刘妈带着人来开饭,居然还能摆出四盘四碗来,不过都是现成材料凑付,而且还有一个人锅,当然是十锦火锅。

    世家大族一到年头,不断有应时的食品,而况胡家已是钟鸣鼎食之家,兼以胡老太太信佛,所以每年这顿腊八粥,非常讲究,共分上中下三等,中下两等,为执事人等及下人所用,由大厨房预备;上等的由小厨房特制,除了“上头人”以外,只有宾客与少数“大伙”才能享用。这腊八粥的讲究,除了甜的有松仁、莲子、桂圆、红枣等等干果,咸的有香菌、笋干等等珍品以外,另外还加上益中补气的药材。今日之下,艳姬散落如云,满目败落的景象,只有这两种腊八粥,依然如昔。这便又引起胡雪岩的感慨,但也是一种安慰,因而很高兴地说:“甜的、咸的我都要。”

    “先吃咸的,后吃甜的。”朱姨太说:“先吃了甜的,再吃咸的就没有味道了。”

    “对!”胡雪岩说:“要后头甜。”

    等盛了粥来,刚扶起筷子,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将筷子又放了下来。

    “怎么?”

    “老太太那里送去了没有?”

    “这,倒还不知道。”朱姨太急忙喊道:“刘妈,刘妈!”

    在外待命的刘妈,应声而进,等朱姨太一问,刘妈愣住了“螺蛳太太没有交代。”她嗫嚅着说。

    胡雪岩从阜康出事以来,一直没有发过怒,这时却忍不住了,蓦地将桌子一拍“没有交代,你就不管了!”他咆哮着“你们就不想想,老太太平时待你们多少好!她不在家,你们就连想都想不到她了,忘恩负义,简直不是人!”

    一屋的人,都没有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朱姨太见机立即跪了下来,她一跪,其余的人自然也都矮了半截。

    “老爷不要生气。今天是初七。”

    “今天是初七,明天不是腊八,你以为可以耽误到啥辰光?”

    朱姨太无缘无故挨了骂,自然觉得委屈,但不敢申辩,更不敢哭,只是要言不烦地说:“马上就送上山去,我亲自送。”

    有了这句话,胡雪岩方始解怒,但却忍不住伤心,回想往事,哪一回不是腊月初七先试煮一回,请胡老太太尝过认可,方始正式开煮。如今连她人在何处,都没有人关心了!他这做儿子的,怎不心如刀绞?

    其时螺蛳太太已经得报,说是“老爷为了没有替老太太送腊八粥去,大发雷霆”自知疏忽,急急赶了来料理。

    事实上等她赶到,风波已经过去,但胡雪岩心里气尚未消,是她所想象得到的。好在刘妈平日受她的好处很多,不妨委屈委屈她,来消胡雪岩的余怒。

    因此,她一到便摆脸色给刘妈看“今天腊月初七,不是吃腊八粥的日子,”她问:“你把腊八粥端出来作啥?”

    “我是问阿兰,腊八粥烧好了,老爷要不要尝一碗。”刘妈嗫嚅着说:“不是我自己要端出来的。”

    “你还要嘴强!”螺蛳太太大喝一声:“你烧好了,自然要吃,不吃莫非倒掉。哪年的腊八粥,都是晚上一交子时才下锅,你为啥老早烧出来?”

    “我是因为今天不开伙”

    “哪个跟你讲今天不开伙?”螺蛳太太抢着责问:“不开伙,难道老爷就不吃饭了?我怎么关照你的,我说今天有事,乱糟糟的,老爷只怕不能安心吃饭,迟一点再开,几时说过今天不开伙!”

    声音越来越高,仿佛动了真气似的,刘妈不敢作声。胡雪岩倒有点过意不去,正想开口解劝时,不道螺蛳太太却越骂越起劲了。

    “还有,常年旧规你不是不晓得,每年腊八粥总要请老太太先尝了再煮。今年老太太住在山上,我还打不定主意,腊八粥是送了去,还是带了材料到山上去煮?你就自作主张,不到时候就煮好了。”说着,螺蛳太太将桌子使劲一拍:“你好大胆!”

    到了这个地步,胡雪岩不但余怒全消,而且深感内疚,自悔不该为这件小事认真,因而反来解劝螺蛳太太,安慰刘妈。

    “好了,好了!你也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总怪我不好。”他又对刘妈说:“你没有啥错。螺蛳太太说你两句,你不要难过。”

    “我不敢。”

    朱姨太与阿兰也来打圆场,一个亲自倒了茶来,一个绞了手巾,服侍螺蛳太太。一场风波,霎时间烟消云散。

    “粥还不坏。”胡雪岩说道:“你也尝一碗。”

    “我不饿。”螺蛳太太脸色如常地说:“等我去料理完了,同太太一起去看老太太。”

    “你们两个人都要去?”

    “怎么不要?家里这么一件大事,莫非不要禀告她老人家?”螺蛳太太又说:“戴姨太一去,老太太自然也晓得了,心里会记挂。”

    这一下提醒了胡雪岩,此是家庭中极大的变故,按规矩应该禀命而行,如果老母觉得他过于专擅,心里不甚舒服,自己于心何安?转念到此,便即说道:“我也去。”

    “你怎么能去?”螺蛳太太说“如果有啥要紧信息,不但没有人作主,而且大家都上山,会接不上头。”

    “这倒也是。”胡雪岩接着又说:“我是怕老太太会怪我,这么大一件事,说都不跟她说一声。”

    “不要紧!我有话说。”

    “你预备怎么说法?”

    螺蛳太太看朱姨太不在眼前,只有阿兰在,但也不宜让她听见,便即问道:“刘妈呢?”

    “回小厨房去了。”

    “你叫她来一趟。”

    “是。”

    等阿兰走远了,螺蛳太太方始开口“我打算跟老太太这么说:这件事如果来请示,老太太心里一定不忍,事情就做不成功了。倒不如下说,让太太跟我两个人来做恶人。”她接着又说:“倒是纱帽没有了这一层,我不晓得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提起这一层,胡雪岩不免难过“你说呢?”他问。

    螺蛳太太想了个折衷的说法,不言革职,只道辞官。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其时只见阿云悄悄走了来,低声说了一句:“差不多了。”

    “喔,”螺蛳太太问道:“太太呢?”

    “肝气又发了,回楼上去了。”

    “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太太自己说,是太累了之故,歇一歇就会好的,到‘开房门’的时候再会请她?”

    “人都走了?”

    螺蛳太太所说的“人”是指遣散的男女佣仆。人数太多,有的在帐户中领取加发的三个月工钱,有的在收拾行李,还有的要将经的的事务,交代给留用的人,总要到傍晚才能各散。

    不过,这与“开房门”不生影响,因为花园中自成天地。螺蛳太太考虑了一会,发觉一个难题,皱着眉问:“有没有人学过铜匠手艺?”

    一直不曾开口的胡雪岩,诧异地问道:“要铜匠作啥?”

    “开锁啊!”胡雪岩不作声了,阿云亦能会意:“在门房里打杂的贵兴,原来是学铜匠生意的。不过,他也是要走的人,”她问“要不要去看看,如果还没有走,留他下来。”

    “要走的人,就不必了。”

    “那么去叫个铜匠夹。”

    “更加不妥当。”螺蛳太太沉吟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你叫福生预备斧头、钉锤!劈坏几口箱子算什么。”

    原来这天一早,各房姨太太与她们的丫头,一出了园子,房门随即上锁,开房门有钥匙,房间里锁住的箱了,却无钥匙,需要找铜匠来开。但用这样的手段来豪夺下堂妾的私蓄,这话传出去很难听,所以螺蛳太太考虑再三,决定牺牲箱子。

    “老爷,”螺蛳太太说:“你可以进去了。”

    人去楼空,还要劈箱子搜索财物,其情难堪。胡雪岩摇摇头说:“我想出去走走。”

    “预备到哪里?”螺蛳太太建议:“要不去看看德藩台?”

    照道理说,早该去看德馨了。但一去要谈正事,胡雪岩心力交瘁,不敢接触严肃的话题,所以摇摇头不答。

    “要不去看看她亲家老爷。”

    螺蛳太太是指他的新亲家“王善人”胡雪岩想,这一去,必是客气非凡,那些繁文缛节实在吃不消。“我懒得应酬。”胡雪岩说:“顶好寻个清静地方,听人讲讲笑话。”

    “那就只好去寻周少棠了。”

    “对!”胡雪岩望然而起“去寻少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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