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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有什么巧?”
“不巧么?瞧我,”他把手去拈起一根尾,就顺便去喂他身旁的另一个小孩。
“花灿你这样欺人是丑事!”我说,我又拖他,因为我认得这被弄的孩子。
他可不听我的话。小孩用手拒,手上便为鳝的血所污。小孩骂。
“骂?再骂就给吃一点血!”
“别人又并不惹你!”小孩是莫可奈何,屈于力量下面了。
花灿见已打了胜仗,就奏凯走去,我跟到。
“要他尝尝味道也骂人!我不因为他小我就是一个耳光。”
我说,将来会为人报仇。我心里从此厌花灿,瞧不起他了。
若有那种人,欲研究儿童逃学的状况,在何种时期又最爱逃学,我可以贡献他一点材料,为我个人以及我那地方的情形。
春夏秋冬,最易引起逃学欲望是春天。余则以时季秩序而递下,无错误。
春天爱逃学,一半是初初上学,心正野,不可驯;一半是因春天可以放风筝,又可大众同到山上去折花。论玩应当数夏天,因为在这季里可洗澡,可钓鱼,可看戏,可捉蛐蛐,可赶场,可到山上大树下或是庙门边去睡。但热,逃一天学容易犯,且因热,放学早,逃学是不必,所以反比春天可以少逃点学了。秋天则有半月或一月割稻假,不上学。到冬天,天既冷,外面也很少玩的事情,且快放年学,是以又比秋天自然而然少挨一点因逃学而得来的挞骂了。
我第一次逃学看戏是四月。第二次又是。第二次可不是看戏,却同到两人,走到十二里左右的长宁哨赶常这次糟了。不过就因为露了马脚,在被两面处罚后,细细拿来同所有的一日乐趣比较,天平朝后面的一头坠,觉得逃学值得,索性逃学了。
去城十二里,或者说八里,一个逢一六两日聚集的乡场,算是附城第二热闹的乡常出北门,沿河走,不过近城跳石则到走过五里名叫堤溪的地方,再过那堤溪跳石。过了跳石又得沿河走。走来走去终于就会走进一个小小石砦门,到那哨上了。赶场地方又在砦子上手,稍远点。
这里场,说不荆我可以借一篇短短文章来为那场上一切情形下一种注解,便是我在另一时节写成'zise' >zise
'zise' >zise紫色梦的那篇市集。
不过这不算描写实情。实在详细情形我们哪能说得尽?譬如虹,这东西,到每个人眼中都放一异彩,又温柔,又美丽,又近,又远;但一千诗人聚拢来写一世虹的诗,虹这东西还是比所有的诗所蕴蓄的一切还多!
单说那河岸边泊着的小船。船小象把刀,狭长卧在水面上,成一排,成一串,互相挤挨着,把头靠着岸,正象一队兵。君,这是一队虽然大小同样,可是年龄衣服枪械全不相同的杂色队伍!有些是灰色,有些是黄色,有些又白得如一根大葱。还有些把头截去,成方形,也大模大样不知羞耻的搀在中间。我们具了非凡兴趣去点数这些小船,数目结果总不同。分别城乡两地人,是在衣服上着手,看船也应用这个方法;不过所得的结论,请你把它反过来。“衣服穿得入时漂亮是住城的人。纵穿绸着缎,总不大脱俗,这是乡巴佬”这很对。这里的船则那顶好看的是独为上河苗人所有。篙桨特别的精美,船身特别的雅致,全不是城里人所能及的事!
请你相信我,就到这些小船上,我便可以随便见到许多我们所引为奇谈的酋长同酋长女儿!
这里的场介于苗族的区域,这条河,上去便是中国最老民族托身的地方。再沿河上去,一到乌巢河,全是苗人了。苗人酋长首领同到我们地方人交易,这场便是一个顶适中地点。
他们同他女儿到这场上来卖牛羊和烟草,又换盐同冰糖回去。
百分人中少数是骑马,七十分走路。其余三十分左右则全靠坐那小船的来去。就是到如今,也总不会就变更多少。当我较大时,我就懂得要看苗官女儿长得好看的,除了这河码头上,再好没有地方了。
船之外,还有水面上漂的,是小小木筏。木筏同类又还有竹筏。筏比船,占面积较宽,载物似乎也多点。请你想,一个用山上长藤扎缚成就的浮在水面上走动的筏,上面坐的又全是一种苗人,这类人的女的头上帕子多比斗还大,戴三副有饭碗口大的耳环,穿的衣服是一种野蚕茧织成的峒锦,裙子上面多安钉银泡(如普通战士盔甲),大的脚,踢拖着花鞋,或竟穿用稻草制成的草履。男的苗兵苗勇用青色长竹撑动这筏时,这些公主郡主就锐声唱歌。君,这是一幅怎样动人的画啊!人的年龄不同观念亦随之而异,是的确,但这种又妩媚,又野蛮,别有风光的情形,我相信,直到我老了,遇着也能仍然具着童年的兴奋!望到这筏的走动,那简直是一种梦中的神迹!
我们还可以到那筏上去坐!一个苗酋长,对待少年体面一点的汉人,他有五十倍私塾先生和气。他的威风同他的尊严,不象一般人来用到小孩子头上。只要活泼点,他会请你用他的自用烟管(不消说我们却用不着这个),还请你吃他田地里公主自种的大生红薯,和甘蔗,和梨,完全把你当客一般看待,顺你心所欲!若有小酋长,就可以同到这小酋长认同年老庚。我疑心,必是所有教书先生的和气殷勤,全为这类人取去,所以塾中先生就如此特别可怕了。
从牲畜场上可以见到的小猪小牛小羊小狗,到此也全可以见到。别人是从这傍码头的船筏运来到岸上去卖,买的人多数又赖这样小船运回,各样好看的狗牛是全没有看厌时候!
且到牲畜场上,别人在买牛买羊,有戴大牛角眼镜的经纪在旁,你不买牛就不能够随意扳它的小角,更谈不到骑。当这小牛小羊已为一个小酋长买好,牵到河边时,你去同他办交涉,说是得试试这新买的牛的脾气,你摩它也成,你戏它也成。
还有你想不想过河到对面河岸庙里去玩?若是想,那就更要从这码头上搭船了。对河的庙有狗,可不去,到这边,也就全可以见到。在这岸边玩,可望到对河的水车,大的有十床晒谷簟大,小的也总有四床模样。这水车,走到他身边去时,你不留心就会给它洒得一身全是水!车为水激动,还会叫,用来引水上高坎灌田,这东西也不会看厌!
我们到这场上来,老实说,只呆在这儿,就可过一天。不过同伴是做烟草生意的吴三义铺子里的少老板,他怕到这儿太久,会碰到他铺子里收买烟草的先生,就走开这船舶了。
“去,吃狗肉去!”那一个比我太四岁的吴少义,这样说。
“成,”这里还有一个便是他的弟,吴肖义。
吃狗肉,我有什么不成?一个少老板,照例每日得来的点心钱就比我应得的多三倍以上,何况约定下来是赶场,这高明哥哥,还偷得有二十枚铜元呢。我们就到狗肉场去了。
在吃狗肉时,不喝酒并不算一件丑事。不过通常是这样:得一面用筷子夹切成小块的狗肉在盐水辣子里打滚,一面拿起土苗碗来抿着包谷烧,这一来当然算内行了一点。
大的少义知道这本经,就说至少各人应喝一两酒。承认了。承认了结果是脸红头昏。
到我约有十四岁,我在沅州东乡怀化地方当兵时,我明白吃狗肉喝酒的真味道,且同辈中就有人以樊哙自居了。君,你既不曾逃过学,当然不曾明白逃学到乡场上吃狗肉的风味!
只是一两酒,我就不能照料我自己。我这吃酒是算第一次。各人既全是有一点飘飘然样子,就又拖手到鸡场上去看鸡。三人在卖小鸡场上转来转去玩,蹲到这里看,那里看,都觉得很好。卖鸡的人也多半是小孩同妇女。光看又不买,就逗他们笑,说是来赶场看鸡,并非买。这种嘲笑在我们心中生了影响。
“可恶的东西,他以为我们买不起!”
那就非买不可了。
小的鸡,正象才出窠不久,如我们拳头大校全身的毛都象绒。颜色只黑黄两样,嘴巴也如此。公母还分不清楚。七只八只关在一个细篾圆笼子里啾啾的喊叫,大约是想它的娘!
这小东西若是能让人抱到它睡,就永远不放手也成!
十多年后一个生鸡子,卖到十个当十的铜元,真吓人。当那时,我们花十四个铜子,把一群刚满月的小鸡(有五只呀)连笼也买到手了。钱由吴家兄弟出,约同到家时,他兄弟各有两只,各一黑一黄,我则拿那一只大嘴巴黑的。
把鸡买得我们着忙到家捧鸡去同别人的小鸡比武,想到回家了。我们用一枝细柴,作为杠,穿过鸡笼顶上的藤圈,三人中选出两人来担扛这宝物,且轮流交换,那一个空手,那一个就在前开道。互相笑闹说是这便是唐三藏取经,在前开道的是猪八戒。我们过了黄风洞,过了流沙河,过了烂柿山,过了终于走到大雷音。天色是不早不迟,正是散学的时间。到这城,孙猴子等应当分手了。
这一天学逃得多么有意思——且得有一只小鸡呢。是公鸡,则过一阵便可以捉到街上去同人的鸡打;是母鸡,则会为我生鸡蛋。在这一只小鸡身上,我就作起无涯>;宓拿卫戳恕*在手上的鸡,因了孤零零失了伴,就更吱吱啾啾叫,我并不以为讨厌。正因为这样,到街上走着,为一般小孩注意,我心上就非常受用!
看时间不早,我走到一个我所熟的土地堂去,向那庙主取我存放的书篮。书篮中宽绰有余,便可以容鸡。但我不,我把它握在手上好让人见到!
将要到家我心可跳了。万一今天四姨就到我家玩,我将说些什么?万一大姐今天往仓上去找表姐,这案也就犯上了。
鸡还在手上,还在叫,先是对这鸡亲洽不过,这时又感到难于处置这小鸡了。把鸡丢了吧,当然办不到。拿鸡进门设若问到这鸡是从什么地方来,就说是吴家少老板相送的,但再盘问一句不会露出马脚么?我踌躇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作伪总不如十多岁人老练,且纵能日里掩过,梦中的呓语,也会一五一十数出这一日中的浪荡!
我在这时非常愿有一个熟人正去我家,我就同他一起回。
有一个熟人在一块时,家中为款待这熟人,把我自然而然就放过去了。但在我家附近徘徊多久却失望了。在街上呆着,设或遇到一个同学正放学从此处过,保不了到明天就去先生处张扬,更坏!
不回也不成。进了我家大门,我推开二门,先把小鸡从二门罅塞进去,探消息。这小鸡就放声大喊大叫跑向院中去。
这一来,不进门,这鸡就会为其他大一点的鸡欺侮不堪!
姐在房中听到院中有小鸡叫声,出外看,我正掷书篮到一旁来追小鸡。
“哪得来这只小鸡?”
“瞧,这是吴少老板送我的!”
“妙极了。瞧,想他的娘呢。”
“可不是,叫了半天了埃”
我们一同蹲在院中石地上欣赏这鸡,第一关已过,只差见妈了。
见了妈也很平常,不如我所设想的注意我行动,我就全放心,以为这次又脱了。
到晚上,是睡的时候了,还舍不得把鸡放到姐为我特备的纸盒子里去。爹忽回了家。第一个是喊我过去,我一听到就明白事情有八分不妙。喊过去,当然就搭讪着走过我家南边院子去!
“跪倒!”走过去不敢看爹脸上的颜色,就跪倒。爹象说了这一声以后,又不记起还要说些什么了,顾自去抽水烟袋。
在往常,到爹这边书房来时节,爹在抽水烟就应当去吹煤子,以及帮他吹去那活动管子里的烟灰。如今变成阶下囚,不能说话了。
我能明白我自己的过错。我知道我父亲这时正在发我的气。我且揣测得出这时窗外站有两个姐同姑母奶娘等等在窗下悄听。父亲不做声,我却呜呜的哭了。
见我哭了一阵,父亲才笑笑的说:
“知道自己过错了么?”
“知道了。”
“那么小就学得逃学!逃学不碍事,你不愿念书,将来长大去当兵也成,但怎么就学得扯谎?”
父亲的声音,是在严肃中还和气到使我想抱到他摇,我想起我一肚子的巧辩却全无用处,又悔又恨我自己的行为,尤其是他说到逃学并不算要紧,只扯谎是大罪,我还有一肚子的谎不用!我更伤心了。
“不准哭了,明白自己不对就去睡!”
在此时,在窗外的人,才接声说为父亲磕头认错,出来吧。打我也许使我好受点。我若这一次挨一点打,从怕字上着想,或者就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情形了。虽说父亲不打不骂,这样一来,我慢慢想起在小小良心上更不安,但一个小孩子有悔过良心,同时也就有玩的良心;当想玩时则逃学,逃学玩够以后回家又再来悔过——从此起,我便用这方法度过我的学校生活了。
家中的关隘虽已过,还有学校方面在。我在临睡以前私下许了一个愿,若果这一次的逃学能不为先生知道,则今天得来这匹小鸡到长大时我就拿它来敬神。大约神嫌这鸡太小了长大也不是一时的事,第二天上学,是由奶娘伴送,到仓上见到先生以后,犹自喜全无破绽。呆一会,吴家两弟兄由其父亲送来,我晓得糟了。
我不敢去听吴老板同先生说得是什么话。到吴老板走去后,先生送客回来即把脸沉下,临时脸上变成打桐子的白露节天气。
“昨天哪几个逃学的都给我站到这一边来!”
先生说,照先生吩咐,吴家两兄弟就愁眉愁眼站过去,另外一个虽不同我们在一块也因逃学为家中送来的小孩也就站过去。
“还有呀!”他装作不单是喊我,我就顺便认为并不是唤我,仍不动声色。
“你们为我记记昨天还有谁不来?”这话则更毒。先生说了以后就有学生指我,我用眼睛去瞪他,他就羞羞怯怯作狡猾的笑。
“我家中有事,”口上虽是这样说,脸上则又为我说的话作一反证,我恨我这脸皮薄到这样不济事。但我又立时记起昨晚上父亲说得逃学罪名比扯谎为轻,就身不由己的走到吴肖义的下手站着了。
“你也有份吗?”姨爹还在故意恶作剧呀。
我大胆的期期艾艾说是正如先生所说的一样。先生笑说好爽快。
照规矩法办,到我头上我总有方法。我又在打主意了。
先命大吴自己搬板凳过来,向孔夫子磕头,认了错,爬到板凳上,打!大吴打时喊,哭,闹,打完以后又逞值价作苦笑。
先生把大吴打完以后,就遣归原座,又发放另一个人。小吴在第三,先生的板子,轻得多,小吴虽然也喊着照例的喊,打十板,就算了。这样就轮到我的头上来了。板子刚上身,我就喊:“四姨呀!师母呀!打死人了!救!打死我了!”
救驾的原已在门背后,一跳就出来,板子为攫去。虽不打,我还是在喊。大家全笑了。先生本来没多气,这一来,倒真生气了。为四姨抢去的是一薄竹片子,先生乃把那梼木戒方捏着,扎实在我屁股上捶了十多下,使四姨要拦也拦不及。
我痛极,就杀猪样乱挣狂嗥。本来设的好主意,想免打,因此倒挨了比别人还凶的板子,不是我所料得到的事!
到后我从小吴处,知道这次逃学是在场上给一个城里千总带兵察场见我们正在狗肉摊子上喝酒,回城告给我们两人的父亲。我就发誓愿说,将来在我长成大人时,一定要约人把这千总打一顿出气。不消说这千总以后也没有为我们打过,城里千总就有五六个,连姓名我们还分不清楚,知道是谁呀?
每日那种读死书,我真不能发现一丝一厘是一个健全活泼孩子所需要的事。我要玩,却比吃饭睡觉似乎还重要。父亲虽说不读书并不要紧,比扯谎总罪小点,但是他并不是能让我读一天书玩耍一天的父亲!间十天八天,在头一天又把书读得很熟,因此邀二姐作保驾臣,到父亲处去,说,明天请爹让我玩一天吧,那成。君,间十天八天,我办得到吗?一个月中玩十五天读十五天书,我还以为不足。把一个月腾出三天来玩,那我只好闷死了。天气既渐热,枇杷已黄熟,山上且多莓,到南华山去又可以爬到树上去饱吃樱桃,为了这天然欲望驱使,纵到后来家中学堂两边都以罚跪为惩治,我还是逃学!
因为同吴家兄弟逃学,我便学会劈甘蔗,认鸡种好坏,滚钱。同一个在河边开水碾子房的小子逃学,我又学会了钓鱼。
同一个做小生意的大儿子逃学,我就把掷骰子呼幺喝六学会了。
这不算是学问么,君?这些知识直到如今我并不忘记,比孟子。离娄用处怎样?我读一年书,还当不到我那次逃学到赶场,饱看河边苗人坐的小船以及一些竹木筏子印象深。并且你哪里能想到狗肉的味道?
也正因逃学不愿读书,我就真如父亲在发现我第一次逃学时所说的话,到五年后真当兵了。当兵对于我这性情并不坏。当了兵,我便得放纵的玩了。不过到如今,我是无学问的人,不拘到什么研究学术的机关去想念一点书,别人全不要。说是我没有资格,中学不毕业,无常识,无根柢。这就是我在应当读书时节没有机会受教育所吃的亏。为这事我也非常痛心,又无法说我这时是应当读书且想读书的一人,因为现在教育制度不是使想读书的人随便可读书,所以高深的学问就只好和我绝缘,这就是我玩的坏的结果了。不懂得应当读书时旧的制度强迫我读书;到自己觉悟要读书时,新的制度又限制我把我除外;(以前不怕挞,可逃学,这时有些学问,你纵有自学勇气,也不能在学校以外全懂)我总好象同一切成规天然相反,我真为我命运莫名其妙了。
在另时,我将同你说我的赌博。
——一个退伍的兵的自述之一——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于北京窄而霉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