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张玲

    在中药里有一味生药名“独活”药材表面粗糙，质坚硬，有特异香气。独活，这样的字眼忽然跃入记忆，仿佛是大自然印证着某一种生命特质的措辞。

    张爱玲就是明显的“独活”属于生前孤寂，死后流芳的作家。

    她是在一种腐朽、沉重、行将没落的封建气息和自由、浪漫、独立的新文明的夹缝中成长起来的。父亲是清朝遗少，母亲是新女性，婚后不久抛家弃子到法国留学。张爱玲后来与姑妈生活在一起，而她的姑妈也是留法归来的，并一直未嫁。她生存的周围就是这些扑朔迷离的东西。包括那个时代的大环境，本就是处于新旧更替的尴尬境地。

    她的特立独行，她的古怪性格，她的天生才华，使她到今天仍令无数红尘男女倾倒。她的文字，是压抑的沉香，清冷的老檀木，是一个苍凉而长久的手势。我总能看见那种暧昧的异样纠错的美和暗。如她自己所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然而她是一个寂寞的人，寂寞得犹如一眼枯竭的水井，可以见她风干而无奈的心底，一如那冰冷赤裸的河床。

    她在二十出头就出版了文集传奇。

    张爱玲是敏感的，机巧的，甚而是文弱的。她总说自己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其实内心满盈着脆弱和忧郁。所以她冷眼，隔着红尘漫漫的帘幕，旁观繁华的湮没和乱世的沧桑。传奇里的爱情，都是千苍百孔的爱情，在乱世的荒凉里，辗转奔跑着一张张迷惘的脸。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都是苦命的红颜。即使整个城市为了她们的爱情而崩塌湮没，也逃脱不了事后于无人处那一声苍凉的叹息。

    自古才女的命运，大抵如此。天纵其才，红颜却多命薄。当张爱玲给胡兰成写下“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字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心中的爱人，可以在夜半阑珊时分，一起看三十年前朵云轩信笺上的月色凄凉。他们的爱情，完美得好像旧时窗棂上淡紫的花影。

    胡兰成是看了她的小说后，才敲开她和姑妈合住的公寓门的。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应该是风流倜傥，口才出众，有些才华，还曾当过汪伪政府的次长。天生的女人的克星，多情而薄情。

    张爱玲命薄，遇到的是这样一个男人。她和他有过婚约，然而来往竟也只有两三年。张爱玲对他的好，对他的痴，令人意外而心酸。

    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写张爱玲和他在一起“我与爱玲亦只是男女相悦，子夜歌里称‘欢’，实在比称爱人好。两人坐在房里说话，她会只顾孜孜的看我，不胜之喜，说道：‘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亦会响。’后来我亡命雁宕山时读到古人有一句话：“君子如响”不觉的笑了。她如此兀自欢喜得诧异起来，会只管问：‘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么？’”

    张爱玲竟是这样痴迷一个人的，以至于做梦一样恍惚“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么？”然而胡兰成并不只爱张爱玲一个，而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是很少的。胡兰成在武汉办大楚报时，和一个十七岁的见习护士小周打得火热，如胶似漆。并且不顾和张爱玲已有婚约在先，和小周也举行了结婚仪式。

    日本投降，胡兰成成为丧家之犬，逃亡温州，又跟寄居之家的女人秀美同居。张爱玲千里迢迢水陆奔波，到温州去看夫胡兰成。胡兰成却是“惊而不喜，甚至有怒”四目相对时，竟是半晌没有一句话。而且晚上要回去陪秀美。

    张爱玲给秀美画像，画到一半，竟是画不下去了。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目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三个人在一起处了段很尴尬的时光，两个女人相互间也不吃醋。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说张爱玲“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欢我。”

    然而老戏里的传奇，琼瑶小口悠悠地唱着，士人与才女的爱情是不可能长久的。李清照与赵明诚，柳如是与钱谦益，岁月流转，这是千载的宿命。“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胡兰成去了，张爱玲只有独自一人，在芙蕖的清泪里盛开。我想她嫁给老赖雅，多少是有点不情愿的。可是再执烈的女子，心中也有柔弱的一面。每一个女人的心底，都是多么的渴望能有一个男人的依傍，何况是孤身一人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世间的女人，都是水做的。

    但是在晚年，张爱玲的才气明显是黯然收了。离开了旧上海的夜夜笙歌，张爱玲仿佛铅华落尽，重归于内心的沉静。十年一觉迷考据，海上花开，红楼梦醒，只有在夜半的时候，才抬头望望天上，那故园千里外陈旧而迷惘的月色。

    一九九五年九月六日，张爱玲孤独地死于自家的公寓里，凄凉地躺在大厅的中间，苍老，干枯而瘦小——好像她作品中的女子，命运里总有一抹凄凉的底色。传奇的注脚，由她自己完成了。

    仿佛还有胡琴声，在这万家灯火的夜里，拉过来又拉过去——

    一九五四年，香港，张爱玲那张侧头叉手惊世骇俗的照片

    明黄的宽袍大袖，嘈切的云朵盘头，黑色绸底上装嵌着桃红的边，青灰长裙，如意镶边的宝蓝配着苹果绿色的绣花袄裤

    想到一句古诗：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