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睛

    　　一次偶然的对视，我注意到了父亲的眼睛，愕然发现，父亲的眼睛不知何时已发生了变化。父亲的眼神失去了记忆中的犀利与严厉，也失去了炯炯的神采与锐气，有的只是苍老与无力。那一刻，再也不忍与之对视；那一刻，眼泪突然的涌流于内心－－父亲老了！

    父亲的眼睛始终是我不敢对视的，因为那里从儿时的记忆起就是惧怕的，直到出嫁前甚至出嫁后都有这种惧怕的成分，父亲的眼神是严厉和威严的，有时甚至是可怕的。回忆一下，应该是在前年才开始原谅了父亲，消除了几十年来潜意识里对父亲的恨意和惧怕。好象才刚刚意识到，父亲已年近古稀，才刚刚把那种疼爱孝敬母亲的心全部的给了他们两位老人。

    父亲是严厉可怕的，这个意识从幼时开始有了记忆起一直延续到我的中年。记得起初的记忆里的父亲就是砸和打骂，砸掉母亲做好的饭菜和一整桌子的盘碗，打骂我那做不好饭菜的母亲。这种记忆一直延续到我上了中学。惊心动魄的记忆就是怕和恨，怕父亲发怒，怕父亲说话，恨父亲打骂母亲，恨父亲不知道疼爱母亲。幼小的记忆里父亲简直就是魔鬼，惧怕父亲回到家中，惧怕父亲支使我做什么，因为只要父亲一开口，我的脑袋里就会是“轰”的一声，然后听不到父亲起初的话语，看不清父亲挥舞的手势，当意识回复清晰时看到的就是父亲愤怒的眼睛和嘴里发出的怒吼的声音。我更加的惧怕，哆嗦着去做的又往往是错误的，以至后来形成了恶性循环。父亲骂我是最不中用的，于是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最不中用了，深深的自责自卑占据了幼时小小的身心。父亲与我说话，我从不敢去与他的眼睛对视，我怕看父亲的眼睛，怕他发怒的样子。怕的要命！

    父母的婚姻是那种家长包办式的，谈不上感情。父亲比母亲大了整整八岁，二十六岁的父亲娶了十八岁的母亲，那时母亲被从学校叫回家就被送到了婆家。一个封建家庭里的农村女孩子，就为了养活弟弟和家人，用自己一生的幸福交换了。难以想象，父亲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态，因为他那样的对待一个十八岁的妻子。更难以想象也不忍想象，母亲那时的心情。朦胧的梦想一下子被打破，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做饭和侍奉公婆，只知道嫁了后唯一的弟弟和自己就有饱饭吃了，小弟弟就不会被饿死了。为了这，她捱过了婆母和丈夫的打骂，用眼泪泡过了那些日子，那些岁月。直到后来我们这些她的儿女长大，她才开始了抗争，开始站立起来。晚年的他们，日子过的和谐了，舒心了，这很让我们做晚辈的安慰。始终认为父亲的心是好狠的，他曾经拳打脚踢母亲，用铁锨追打母亲，那些镜头从幼小一直到我长大成人，清晰如昨。母亲哭我随着母亲哭，母亲骂我在心里也暗暗的骂。母亲从父亲的击打中逃脱出来，冒着大雨慢无目的的跑，我不顾母亲逼我回家随着母亲跑，心里抱着一个信念：不能让母亲死，有我跟着母亲就不会寻短见。若母亲死，我也跟着一起死！母亲在前边跑着哭，我在后边隔段距离的跟着哭，直到母亲心软回家。而父亲从不去寻找母亲，好象他算定了母亲无处可去，因为母亲怕姥姥知道了心疼和生气。即使出嫁后的我，每每想到这些就会对父亲耿耿于怀。母亲后来经常的跟我说，父亲很疼爱我们，我两岁时肺炎差点死掉，就是父亲守着我昼夜不眠才救了我的命。我也看到了每当我们姐弟有恙父亲的紧张，可我依然难以释怀。高考落榜后去参加场部的教师录取考试，很难得的机会，那次母亲带着小妹去姥姥家了，父亲给我买了那时平时难以吃到的油饼，还给我煮了鸡蛋，不许两个弟弟吃，只给我一个人。我怯怯的毫无滋味的吃完，考场上我对于题目的思考屡屡走神，脑子里满是考不好父亲会怎么样，油饼鸡蛋几乎要从肚子里跳了出来。考试我没有被录取，我对不起我的父亲，也对不起那些油饼鸡蛋。愧悔惧怕的我更加的不敢与父亲的眼睛对视了。

    我的婚姻里也掺杂着对父亲的惧怕，因为是父亲陪我去相对象，回家后我告诉母亲：我爸爸愿意我就愿意。幸亏苍天有眼，给了我一个李双双式的婚姻，还给了我一个知疼着热的老公，尽管也有缺点，总算比起母亲要幸福很多很多了。婚后的我是尖锐的甚至说是锐利的，容不得一点的悖逆，老公的不同意见和发脾气，都会使我的脑海里映像出父亲的样子，牵引出母亲所受的痛苦，我会先发制人的大发雷霆，奋力反击。父亲的眼睛会时时闪现，而我觉得自己已脱离了那个家庭脱离了他的掌控，我不再只是惧怕，我可以反击的。所以，婚后十几年，我把夫妻关系弄的一塌糊涂。阴影伴随了我人生的三分之一，直到前年我认识了三叔，一位睿智的忘年交，他告诉了我为人处事应该忍耐和睦改脾气学好态度爱人如己孝敬父母。应该先拔掉自己眼中的梁木，才能去除心里的刺。我学会了理解，理解了他们那个年代造就了他们的不幸，我学会了用心去疼爱孝敬父亲一如孝敬母亲，而不再只是物质上的供给。

    当我终于敢于与父亲频繁对视时，我也终于发现了父亲的苍老，今年父亲六十九岁了，父亲真的老了。父亲，原谅女儿吧，一直的看到别人书写父亲时，我总是难以启齿和动笔，您的智慧您的艰辛，您的为家庭付出的心血从未在女儿的文字中显现。您以一个小小百姓把全家的户口由农村迁移到城镇，让好多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公家人都自愧不如。只有我们--您的亲人们亲眼见证了您的付出您的艰难曲折，亲眼见证了您的睿智您的委屈，使得我们钦佩心疼兼而有之。所有这些女儿虽然一直未书写，但是它却一直镌刻在女儿的心之底版。原谅女儿这么多年才谅解您，虽然您从未察觉女儿的恨意，但是女儿却不能够谅解自己。

    2005。10。23星期日晚22：00冰洁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