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

    　　在电灯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之前，我生活的全部光明除了太阳、月亮和星星之外，就是煤油灯。在苍凉的西北农村偏僻的乡下，这如豆的灯光在纸糊的窗格上剪刻出影影绰绰的各色人物，虽不甚清晰，却很是温暖，很是受用。

    在煤油灯昏暗、摇摆、微弱、狭小的光照里，一顿以野菜为主，掺杂着少许粗粮的晚餐行将结束，忽而煤油灯的灯芯爆出一丝烛花，黑暗的房间为之瞬间突然一亮，就像一道闪电。那些艰苦的岁月就因此而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有了些许诗意的烙印。

    这些烙印即就是在梦中也是无法抹去的。现在的我在梦中常常会梦见那些遥远而艰苦的日子。每次梦中醒来，我总觉得这些烙印很像是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刀子，切割开我的生命，让我在穿透骨髓的痛彻中一遍遍沿着记忆的羊肠小道反刍我活着的这些年里所经历过的希望与绝望、得意与失意、成绩与挫败；遭遇过的善良与欺骗、温暖与冷漠、真诚与伪善。古人说“不如意事长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我觉得并不竟然，生命走过了近五十个冬春夏秋，我所能够仔细检点后仍然深刻记住的，友善多于险恶，关爱多于淡漠，祝福多与诅咒。

    尽管在活着的每一天每一时刻，总有些不期而遇不能预知和把握的忧愁、郁闷、烦恼、焦虑、浮躁、困惑、疼痛、酸楚这些情绪循着我的身影、气味、声音、思想等等在我的眼睛深处透出对生命的哀伤，但同时它们也是如豆的煤油灯的灯光，让我在当下的生活中更加能够知道应该珍惜些什么，放弃些什么。是的，面对我所不能逃避的现实，我习惯于妥协和躲闪，无论是火车、汽车乃至飞机上，也无论是在客厅、宾馆、餐厅或者宴会厅，我惊慌失措的表情、仓皇紧张的言语、僵硬呆板的身体，无不可以从生命最初生活的窘困中找出自卑的千丝万缕的由头。但我更加深刻地知道，所有这些童年记忆的烙印早已钙化，并不能够足以影响到我今天的心态和观念。

    我一直在想，或者会有朝一日，我会从我的某个时期走进我的生命，那个体的、孤独的、可怜的、失望叠加几乎达到了绝望的，那哀伤的、破碎的、荒凉的、挫折不断甚至超越了生命承受力极限的。唉，我的也和你一样潮汐着殷红的血流淌着清纯的泪，和你一样有乌黑的头发和青春的脸庞的岁月啊，如今只剩下一声叹息。

    只是我现在还不能找到那个可以切入自己生命最实质的路径。我时时处处深深刻刻地明白，头上又生出新的白发，脸上又添新的皱纹。但我却不知道哪根是最早的白发，哪道是最初的皱纹。我很想把这些找出来，让我实实在在看个明白，清清楚楚知道过程。于是，每天早上起床，我总要在镜子前对着自己的尊容仔仔细细观看，就像在看别人的脸。我始终不能明白的是，需要多少的岁月才可以浓缩成一根白发，需要多少的经历才能够刻成一道皱纹。

    我想您现在可以明白了，尽管我的叙述可能并没有能够完全表达清楚我的意愿。但我想您是可以明白的，我所说的这些，与我所经历过的岁月密切相关，与我沐浴过的阳光、月色、雨露、爱情、友谊、纯洁、关爱、善良、帮助、快乐、惦记、祝福等等血脉相连，就像我和我的亲人，我所能用爱并以爱的感召来铭记的，就是这些这样的人和事。即就是明天的我满头白发，也必定会有一根黑发旗帜一样耸立在我的头顶，昭示我在岁月的磨砺中留着一份最初的单纯；即使明天我的脸上皱纹密布，也会在脸颊熨整出来一块平坦，让您抚摸。只是今夜我需要一个烙印，仅仅是一个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剪刻在古老陈旧的木窗上的烙印。

    那么，明天呢？

    明天我希望在这个烙印中，您能读我，一如我今夜读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