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近四千公里处赶来,不能把遗憾寄放在距它只有二百公里的地方。站在一个凹型的半山腰上,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直到看清楚了那个矗立着的石碑,我才明白无误地知道,这里就是黄河源头。此刻,黄河源头就在我的脚下。
在我无数次关于黄河源头景色的想象中,那应该是有着一望无际的肥沃水草,一条清清澈澈的潺潺流水,一片星星般洒落着的牛羊;或者是一泓高原碧湖,微微涟漪,满湖鸟群;至少可以是几条窄窄浅浅的流水逐渐汇集起来,流水喧哗,鸟声婉转,远处的雪山暧昧,近处的藏羚羊、黄羊等等不时窜出,身影来如风去似电。而绝没有想到——此刻,黄河源头所呈现给我的只有漫漶的青草,只有直射的阳光,只有无边无际肆虐的风往来冲突中还发出沉重的吼叫。
举目四望,我没有看到流水的痕迹,没有听到鸟声的鸣叫,看不见雪山的冠冕。我的三面被山势所围,只有三五块或大或小的石碑错落地耸立,另外一方坡地向下倾斜而去,即无牛羊,也无人影。
我吃惊,我失望,我在内心大呼后悔。这哪里是什么黄河的源头,明明就是一块在青藏高原,在玉树,在曲麻莱,在我们所穿行的一前多公里的历程中,随处可见的一片草原而已。并且,因山的起伏,使这里显得屈促和小气,因坡的陡峭,使其愈加弱弱和恹恹。天很高,地很厚,我就站在天地之间的两张皮里,仿佛是要在天地之间的压迫中承受巨大的痛苦和酷刑一样,失望无边无际从环山的三面冲出来,向倾斜的坡地涌过去,我就站在这巨大痛苦的酷刑之中,被失望所痛击,被失望所覆盖,被失望所淹没。
在极度的失望中深一脚浅一脚的慢慢挪动着脚步,伫立在那个巨大的石碑之下,我说不出自己的感觉,或者说那时候没有感觉,已经麻木了。深圳电视台记者甘强先生转过头来问我有何感想或者感受,我回答说,没有想到就这样来了,没有想到来了会是这样。是的,我终于踏上了黄河源头,那浩浩荡荡昼夜不舍、那滚滚滔滔挟雷舞风、那蜿蜒数千里直奔大海的中华民族母亲河的源头就在这里,可这里是什么样子的呢!不见滴水,不闻涛声,没有高原天池的壮观,也没有草原碧湖伟岸。在这里只有这几块冷冷耸立着的石碑,在这里只有这往来呼啸着的风
来回徘徊数度,我的力气好像是被抽尽了,我的思维好像是被掠走了,连我的意识也好像是被剥离了,面对源头,我无从下脚,面对蓝天,我无法张目,面对同伴,我甚至无法开口。
而就在这时,沈琦、宋杰、南江等突然发出惊呼,我本能地向他们看去,在他们脚下有一小堆断砖残瓦,一条如不仔细寻找就根本就无从发现的流水从下面渗出。远处的胡玉铭经理和甘强正在流水的下方相互取笑,绍健老师和摄影师袁腾在照相,我急急走过去,拿开几块砖头瓦砾,遂看见那水是从泉眼一样的地方冒出来,在草棵之中聚为一掬,再四处看看,周围也有这一掬一掬的水聚着,然后向下破的地方很慢很慢的流动。我们八个人围成一圈,八个脑袋挤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好像谁也无话可说。黄河啊,我们的黄河,你的源头就象是一个早产的婴儿,瘦弱纤细,但你却从这里开始,想向千万里之外的大海进发,你能吗?黄河我想问你,你能吗?
我们千里跋涉,我们冒着六月的暴风雪所潜伏的重重危险,我们在没有道路的地方历尽艰辛,我们怀抱着对你莫大的希望,以朝圣的心情溯源而来。而你,黄河,我的黄河,你呈现给我们的只是这一掬清泪,半堆瓦砾,几块石碑,我顿觉双目潮湿,喉咙哽咽。
“所有那些漫长的疯狂的爱,经过之后是那样短暂。”不记得是谁说过这句话了,只是,对一个从生命诞生之初就生活成长在黄河边并且歌唱、感谢、期待和描绘过千万次黄河气势的人来说,这个源头的形象是不是有些过于残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