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叶

    　　近来常常坐在屋里，打开一本书后，却看不进一个字去，只有怅然的看着外面的天空发呆。越是这样，心中越是浮躁，于是，也就越发想让自己能够通过什么方式静下心来，很遗憾，心情很难平静，浮躁感却日甚一日。这情景犹如是被圈在笼子里的困兽一样，但困兽也能再斗，何况人呢。我也是很想努力冲破这浮躁的牢笼，于是我选择的斗的方式，就是出来走走。

    这种走，完全没有目的，脚步带着躯体在移动，而思绪如风中柳絮，不知也不能预料会去往何处。换言之，这种为了排解心情而走路的方式，脚步和思想是分离的。脚步和思绪之间，很像是两条并行着的火车铁轨，尽管从某种程度来说，在时间上和空间上是统一的，但同时又是在各行其是。只是因为躯体的移动，周围的各种景色映入眼帘，许许多多的景象被熟视无睹，而一条游鱼或者一片树叶乃至一脉草茎，却可以给人联翩的浮想。

    此刻，我就驻足于一片落叶面前。这片叶子仍是这样的鲜绿娇嫩，仍是这样的青翠欲滴，仍是这样的柔弱娇美，而现在，季节刚刚是在春末夏初，它怎么就会凋落了呢？我颇有些心疼得把它捡起来，然后往树上瞅，绕树而觅，看能不能找到这片叶子落下来后树枝上留下的伤口。但是很遗憾，满树婆婆娑娑相拥相挤的树叶遮天蔽日，在微风中激烈愉快而惬意的交谈着，或者，它们不知有一片它们的同类它们的手足兄弟刚刚凋零？或者，它们对同类无常的凋落因为司空见惯而麻木不仁了？再或者，这些仍然挂在树上的因交谈的投入而忽略了其它，落下的那片是因为承受不了寂寞而自绝？可它们毕竟是同胞手足，即就不是同胞手足，但也同属叶子一类，彼此之间，难道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吗？！而我能够肯定的是，这片叶子就是从正在被我打量的这棵树上落下的，因为我手中的这片叶子只与这棵树的叶子相似，附近再没有与这棵树上的叶子相似的树木。

    绕树三匝，却并未寻的着树身上叶落之后留下的伤口，看着密密麻麻依旧兴高采烈地在微风中交谈着的叶子们，我为自己浅薄的有些愚昧了的善良而自嘲。

    现在低下头来再看手中的这片叶子，长不到一寸，宽不过两指，叶茎呈淡黄色，骨头一样微微凸起，十八条曲曲折折长短不一宽窄不匀的叶脉悄悄隐藏在翠绿翠绿的叶肉里，如人的肌腱，也像是人的脉络。再看仔细些，整枚叶片被深浅不同的皱纹一样的曲线分割成许多大小不同姿态各异的形状，有圆有方，圆不为正圆，方不为正方。我逐渐地轻握手掌，让这枚叶片婴儿一样蜷缩在我温暖的手心里，然后走到湖边，把它放进水里。

    叶子在水面上漂浮着，水流很缓慢，这叶子便如渡步一样更加缓慢地旋转着随着水流渐渐往下游流去。我一直怔怔地看着它，目送它流出了我的视线，才忽然觉得，这死亡了的叶子，也很像人类，它们刚出生刚发芽的时候，叶蕾包裹得紧紧的，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步伸展开来，及至到死，仍然这样伸展着。人来到世界上之前，在母亲的身体里，不也是紧紧蜷缩着吗，刚刚出生的时候，也是双手紧握，仿佛在使劲抓着些什么。而到大限将满，牛头马面拿着令牌锁链，虎视眈眈地等后者出窍的灵魂，然后结结实实捆绑起来，去接受审判，去接受刑罚。这时候他或者她的手就同这一枚叶子一样伸展着，除了满手依旧密密麻麻如叶脉的掌纹和一生辛勤操持劳动留下的老茧外，抓住了什么呢？！

    古圣先贤创造的神话中说，人死之后为了再次投胎转世，会走上奈何桥，会喝孟婆汤。我还活着，上辈子的事情一点也不记得，但在我想来，孟婆汤应该如酒，度数很高的烈酒，抿上一口，已足可使人沉醉，在沉醉中会忘却前世的所有经历和人事，然后一片空白地再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而后圣今贤会修正神话。我不是圣贤，所以，面对一片夭折的落叶，我只能做的是想法设法、用胡思乱想或者缝缝补补的自相矛盾拆开已经在灵魂里筑就了森严壁垒城堡的神话结构，植入自己的希望或者传奇。

    由此可见，我还活着。虽然活着，但我却常常在思考死亡的问题，这说明我活得很有些悲观。我本身就是一个敏感而脆弱的人，回忆自己这一生所走过的道路，所爱过或者至今仍在爱着的人们，想起和这些人一起走过的每一条道路，想起和他（她）们一起引亢高歌时的痴狂，还有和他（她）们一起流泪时的悲伤。很多时候，真想再回到这些路上，在自己旧的脚印上踩上新的脚印。而我们曾经的歌声经常回响在我的心里，只是那些泪水，已经化为铁水，再度注入胸腔，本来以为会凝成铁心钢肠，但每次的回忆，却发现这钢铁依然可以还原成铁水，这铁水依然是涌出眼眶的老泪，老泪还是如陈年旧酿。

    人老了，能再年轻一次吗？做过这种试验的前人数不胜数，至今也还有人觅着这样的秘方。一片叶子飘落，与满树的落叶来说，就如我们曾经的朋友散落而去，就如我们的泪散落、歌声散落、脚印散落。而我可以把这片过早凋零的叶子拾起来，放入流水，可我怎么能够把我流过的泪水、放飞的歌声、失散了的友谊、失落了的爱情拣拾回来呢？！或者寄托在死后吧，但死后无凭，渺茫难期。我把我自己像蚌一样打开，而让这一片叶子替我收藏起蚌肉里面的明珠，或者这枚叶子在我死后真正到了大海，会把明珠还我，那时候的我，会又成为一个怀珠的蚌。我会把新约里的八个字刻在我的蚌壳上：忘记背后，努力面前！

    只是今天，我还活着，与我来说，活着也是一种成就。那么这八个字，在我今生仍然能够活着的岁月里，就会既是我的重担，也是我的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