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躺在太阳下的山坡上,而那些声音就是自他口中吐出又徘徊在眼前的旱烟。
是的,我出生第一次听到的歌声就是忧伤的秦腔苦音慢板。一直到现在,就在我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还在心里埋怨父亲,高兴的时候唱什么不好,比如那时候最流行的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等等等,或者在生命之初听到这样的歌声也能够让我的命运冉冉升起,即使不能成为人民的大救星,至少也能成为什么小救星。但随便唱什么,总比唱一段忧伤的秦腔苦音慢板要好,结果让这种忧伤成了我的宿命。长大以后,我看过不同剧种不同版本的劈山救母,但都没有能够如秦腔一样淋漓尽致地表达那种辽阔、悠长、令人悲怆的忧伤。秦腔在这一唱段中,是忧伤的那么苍凉优美,忧伤的那么悲壮凄惶,忧伤的那么令人心碎,忧伤的程度远远超过我语言所能表达的能力。一直到现在,每当回忆起来这段唱词和旋律,就觉得天地正在融化,四周万物不复存在,只有这种忧伤不断地成倍膨胀着,挤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如果仅仅是这些,那么也不足以让我乃至到今天,还是这么忧伤。我想要说的是,父亲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尚未满月,就又匆匆赶回部队,扔下我们母子在越来越冷的土炕上。转眼冬季来临,大雪飘飘北风怒号的夜晚,母亲拖着赢弱的身体,以给别人缝补衣裳积攒的几元钱,买回来一担填炕(烧土炕用的燃料,不过就是草根落叶等物),结果当天晚上就被小偷偷走了。已经一两个月大的我依然很不懂事,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懒得起来,甚至懒得哼哼几声,动不动就尿在炕上。土炕被尿湿,不是一两天就能自然晾干的,特别在冬天,寒风从炕眼里往里吹,没有炉火的屋子里面和外面的温度差不了多少,于是,被我尿湿的炕上就结着一块一块的冰。每当晚上,母亲就躺在这冰块上,而把我放在她身上睡。
很多年了,这种忧伤从我感受到它的那一刻起就融进我的血脉里,让我忧伤到今天,让我的心灵和语言为母亲沉默到今天。前些日子母亲因为脑梗塞突然发作住院,看着躺在病床上柔弱无力脸色苍白的母亲,她艰难地蠕动着嘴说着话,而我在做了四十余年她的儿子、听了她四十余年教诲后,绝然想不到竟然有一天我会听不懂妈妈说的话,我不禁悲从中来。揉揉酸涩的眼睛,突然之间看见母亲老了,还有父亲,我说不出话来。母亲指指床,意思是想要翻个身,我赶紧一步跨过去,帮母亲侧过身子。然后,我垂手站在母亲的床边,和妈妈对视着,四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泪眼中我看到母亲抱着我在明明淡淡的月光下走过窄窄细细的田埂,去拾地里收割不干净的庄稼;看到母亲把我放在她身上,而用自己的身体融化结在炕上的冰;看到母亲因为我的不成器和日子的难过而深深地叹气我忽然觉得胸部有硬硬的一种感觉在急剧膨胀,挤得我喘不过气来。这除了我与生俱来的忧伤以外,还能是什么?!
母亲,你给别人说我是忧伤的,我想那是因为你用你的生命在爱着我,你能够洞穿过我的语言或者表面行为觉察到我的忧伤,只能证明你的爱是可以穿透我的生命而深达我灵魂的。但我忍不住还要说,我心里还有一把锁,牢牢地锁着寄宿在我生命深处的更加令人惧怕的忧伤。
这把我即就穷其生命也不能解开的忧伤锁是,母亲和父亲正在老去,这才是蜇伏在我心里的一只景阳冈上的大虫,它时时刻刻虎视眈眈的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