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一座小小的院子,那里几乎装载了我所有的关于童年的记忆。
院子前面有一方花坛,里面凡花甚多,奇葩也有一两朵。可是入我眼的并不是它们,我钟情的是我亲手种植的一株红石榴。
我手植的花草也有不少,但能成活的并不多,能让我记了二十年并仍时时神伤的,只有红石榴。
我常常反问自己:你连一株石榴都放不下,说什么“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谈什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我无法回答自己。
我也许非常自恋。追溯起来,这自恋也是缘于那株红石榴。石榴五月红,而我刚好五月出生,我认定了它是我的风雨同舟人。于是千方百计地央邻人给了我一根枝条,并亲手在花坛的正中间,栽下了它。
一根那么细弱的枝条,要生根,要长叶,要开花,是多么遥远和多么不容易的事!可那时我的头脑没有现在复杂,也就没有想过容易和不容易。我只是希望它成活,希望它开花。我天天给它浇水,哪怕它无动于衷;我天天痴痴地凝望它,哪怕它默不作声。我固执地认为,它的不易如同我的不易,我不能放弃它如同不能放弃我自己的成长。
一年一年,我长高了,石榴似乎并不曾高;我离家求学了,石榴还没开过花。当我背起行囊告别小院时,红石榴还是蔫黄着细碎的叶子,怏怏地立着。我却看出了它的欲言又止,我知道它是懂得离别的。
当我倦游了山川风物,终于归来时,仆仆的风尘已褪尽了我当日的稚气,而心里,仍保留了属于红石榴的一方土地。跨入小院的瞬间,惊见了满树的石榴红!那种浓烈的绝望的红啊,正是我盼了多年的颜色!长久以来,我憎恨着自己的平淡和软弱,如同憎恨一只背了壳的蜗牛,所以不可理喻地喜欢了一些极端的东西。一见了这满树的红,如多年的相思终成正果,那狂喜的感觉让我至今想来都心跳不止。激动之余忍不住暴露了俗人的本性,悄然立于花下,洒下清泪几许。
妈妈告诉我,这是红石榴第一次开花。
我知道,那是它向我兑现的诺言:它满树的期待,只为我而灿烂。
此后,年年五月,红石榴都会以一树的红艳燃起我生命的热情。它的花很茂盛,可是果实却很少,很小。我从不摘取它,只任它老去了,掉落了,捡起收齐,再埋于根下,让它化做次年的新土。
与红石榴相倾以心,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我想,如果它还在,这种美好时光是可以延续一生的。那时,我在树下梳着的白发,它在树上盛开着红花,两种生命的对照,应是多么美丽的风景!
所以,在开发的洪流拆迁的大潮中,当红石榴连一声呻吟都不曾有地轰然倒下时。我清楚地听到心的某个部分也崩裂了,流血了。
连带倒下并永远消失的,还有我的故居,我的小院,我的小河,以及河边那些参差的杨柳我所有的过去!任怎么上天入地,任怎么穷极人天玄奥,也没有人能够倒退还原了。
这是一个忙于接受和遗忘的时代。滔滔逝水中,我知道有些人是注定要被遗忘的,就像有些树注定要倒下一样。可是,谁能告诉我,我该准备几副肚肠,才能既有火一般的热爱,又有冰一般的冷酷?又该准备几套记忆,才能于潮来时铭记,潮去时淡忘?
左右不过一棵树,我也许不必如此戚戚。可是,我还能到哪里找回逝去的时光?哪里还能有那么一方土,可以让我再手植一株红石榴?又有哪棵树,能记录我如许的期盼、凝视、惊喜和爱恋?
我知道覆水难收,我知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可是,有些东西真的能如水一般,倾盆即空吗?一旦真的离去,果能丢了所有的悲喜牵挂吗?
既然刻骨铭心了,就无法剔肉还骨,再化生莲池。
我骗不了自己的,终我一生,都忘不了这棵红石榴,就像我忘不了那几个人,忘不了那几处地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