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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态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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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陈贵生牵着牛走向村里的黄牛改良站时,并没有想到明天自己会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他迈着惯常的匆促的脚步,走在路上,同一路碰到的人打着招呼。牛是昨天发情的,早上来了一次,兽医兼改良员李文军说还没到时候,让他傍晚来。陈贵生下午同老婆割完韭菜,就牵牛赶来了。李文军正给村民赵四喜的牛打吊针,扎了几次都没扎中血管,有些急。牛被禁锢在两道铁栏杆之间,头吊拴在一根铁柱上,极不舒服的样子。赵四喜在一旁生怕李文军越急越扎不中,安慰说:“不用急,慢慢扎。”陈贵生把牛拴在道旁一根水泥柱桩上,走到跟前来,看着李文军忙活。李文军没有看他,说:“等一会儿,我把他这整完再给你整。”陈贵生说不急。李文军终于把针扎进了牛脖子的血管,血逆着吊管回涌了一下,马上又流了回去。“再举高点,流得快。”赵四喜尽力把拿着吊瓶的胳膊往上伸。瓶里的药液冒着泡,开始迅速的下降。李文军倒出手来,走到离陈贵生的牛几步远的地方,看了看,说:“这回差不多了,不到时候打了也没用,白费精液。”这时,有个半大孩子来买药,李文军回屋取药,又转身冲外面喊:“打没了,就拔出来。”赵四喜应了一声,冲陈贵生点点头。陈贵生搭讪着:“牛啥病啊?”赵四喜换了一下举吊瓶的胳膊,说“高烧。好几天了,吃不进啥。”“原来是高烧,打两个吊瓶就好了。牲畜这东西皮拉,不比人。要是打预防针就更没事了,口蹄疫啥的都不得。”赵四喜说:“打预防针也不一定好使,畜牧站的人不好好给打。照理说,一头牛就该换一个针头,他们倒好,一个针头打遍全村子,要是不折的话,全乡都得用着一个,那还不传染。有的牛不打还好,一打反倒给打死了。”李文军从屋里出来接着说:“你们那是不懂科学,这还是牛本身就有病,打了预防针,加快了发作,就是不打针,早晚也得死,要是打针就死牛,咋就死你这一个,还是牛本身的病,这说明预防针还是有效的,打上就有反应。”赵四喜揶揄地说:“真有反应,反应大了,反应死了。”几个人都笑了。李文军抬头看了一眼赵四喜手上举的吊瓶,走过去,看着里面的药液流尽,把针头拔出来,说:“明天早上再来一个。”赵四喜把缰绳从柱子上解下来,牵出了栏杆,走了几步,回头对李文军说:“钱到明天一起算吧,反正还得打。”李文军一摆手,说:“行,一堆算。”转头对陈贵生说:“把牛牵进来。”陈贵生牵着牛往栏杆里进,牛摆着头不往前走。李文军进屋拿出一杆用角带做的牛鞭,从后面赶,嘴里吆喝着。牛打一鞭,走一下,不打,便停下不动。陈贵生骂着:“这死玩意儿,不愿进。”一边用力在前面牵,终于把牛弄进了栏杆里,拴上了。

    李文军回屋把鞭子放在角落里,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拿着开口器,又出了屋,来到牛屁股后面,把开口器插进牛的尿道,打开手电筒,猫腰趴在开口器后面,边照边仔细观察,看了一阵,拔出开口器,直起腰,舒了一口气,说:“还不行,还是没到时候,明天早上来。”陈贵生担心说:“能不能过时呵?要是过时了,这期就过去了。”李文军说:“不能,过不过时我比你清楚,明天早六点到这儿。”陈贵生边解牛缰绳边说:“明天我要卖韭菜,可能要晚来一会儿。”李文军说:“行,我等你。”

    陈贵生牵着牛往回走,心里有点对李文军不放心。要是错过了这期,再打还得等半个月。但人家说不过时,那就是不过时,他也不好硬让人家打上一管。走过屯子,有人问他韭菜现在啥价,他告诉了,继续往前走,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幸亏手里牵着牛缰绳,心里怦怦直跳,越跳越急,不肯停下来,跳得他直发慌。迎面碰见有人出来抱柴禾,和他打招呼,他勉强应答着。回到家才平息下来。他便不再想这事。把装韭菜的筐和绳子弄停当,又检查了一下自行车,进到屋子,老婆秀莲把饭端上来。说:“姚二来找你帮工,明天打地梁,你能去吗?”陈贵生说:“那有时间哪,自己家里的活还干不过来纳,你是咋说的?”秀莲说:“我说没工夫,卖完韭菜回来还得种地。他们也是的,偏这时候打地梁。”外面天黑下来,在秀莲拣桌子时,陈贵生忽然觉得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可又想不起来了。拣完桌子,秀莲说:“今天别看电视了,明天早点起来。”陈贵生说:“我看完这集再睡。”可秀莲已经把电视关了。

    2

    打开灯,已近一点。陈贵生坐起来,开始穿衣,秀莲也跟着起来。外面还是繁星满天,有些凉,陈贵生拿钥匙开了仓房的门,里面黑漆漆的,一只老鼠在角落里窜过,跟在后面的秀莲划火柴点上了蜡烛,屋里溢满了昏黄的光晕。两个人默不做声的从水池里拿捆好的韭菜往筐里装,只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外面牛又闹腾起来,弄出很大的响动。陈贵生说:“要是我会来的晚,你就找寿文去,李文军告诉早上六点去,昨天他说没到时候。”秀莲说:“还是你回来吧,什么事都找孩子,不就是晚去一会儿吗。”陈贵生说:“去晚了,李文军不能在家等,他天天出去遛达,玩麻将,上那儿找他去。”秀莲甩着菜根上的水,说:“你到了那儿也别扳价,就是不打管儿,也该早点回来。”

    装好了筐,两个人抬到外面,秀莲把着车子,陈贵生把两只筐分别挂在车子的后架上,又用绳子绑好。从秀莲手里接过车子,推着向院外走,秀莲走在前面去开大门。村子里很静,沉睡在梦乡中。秀莲开大门时,发出哐啷的响声,在夜里声音很大。陈贵生骑上车向前走时,听见身后秀莲又哐啷一声,把大门关上了。他的心动了动,但没有多想,继续向前骑着车子。黑暗中只能隐约看见道路,经过村里的木厂时,有人从院里用手电向这边照了照,而后传来几声做作的咳嗽。陈贵生觉得今天这咳嗽声很温暖,很有人情味,让他心里生出几分莫名的感动。但他马上又把心思转移到眼前,他得十分小心注意下面的路,虽然这条路他十分熟悉,但毕竟不同于白天,而且还驮着一百六七十斤重的东西。他听见前面有说话声,不太远的样子,他知道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可能也是卖菜人。陈贵生加快了脚下的动作,可说话声又听不见了。他又用力骑了一阵,可还是没有赶上前面的人,他怀疑刚才自己听到的说话声是一种错觉。可仔细回想,他确是听到了,听到了有人说话,却看不见人,陈贵生的心里有些发毛,用力的蹬车,身上头上都出了汗。他走过无数夜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胆怯过。就在他恐惧得想要停下来,不再往前走的时候,他看见了前面两个骑车人模糊的身影,他提着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产生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对人的亲切感和亲近感。那两个骑车人也仿佛受到了他心灵的感染,在他骑车超过他们时,一个人友好和他打了声招呼。

    上了公路,陈贵生发现前面一堆人模糊的身影,有几只手电筒晃动。到了前面,果然是个收菜的车,围了一圈人,收菜人拿着手电照着放在地上的菜筐,翻检着,和卖菜人讨价还价。陈贵升挤到跟前,询问着,收菜人显然听到了,但没理他。陈贵生只好转身出来。旁边一个把着车子的女人同他打招呼,陈贵生认出是同村的张玉江媳妇,她跟在陈贵生后面骑上车,解释说:“我和江海媳妇一起来的,我的菜没卖了,不敢自己往前走,正好碰见你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前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张玉江咋没来纳?”张玉江媳妇往前蹬了蹬车子,离陈贵生近了些,说:“他和江海干活去了,都去五六天了。”陈贵生问:“能挣不少吧?”张玉江媳妇说:“他是力工,也挣不了多少钱的,人家江海挣得多。”陈贵生说:“人家是瓦匠,比不了的。你卖的什么菜?”张玉江媳妇问:“菠菜,我还一次没卖过哪,也不知道能卖多少钱。”陈贵生说:“也没准,前天菠菜三毛一捆,昨天就两毛了。今天也不一定,我想咋的也掉不下两毛。”前面已到了孙家店,公路两旁的房子把路遮得更黑更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小心翼翼的骑着,转过一个弯,屯子过去了,才亮了些。不远处,糊精厂门前的射灯光很明亮的散射到几十米的范围。一个骑脚踏车的收菜人在门口张望着,看见他们过来,老远打着招呼:“什么菜,停下来看看。”两个人拐到糊精厂门口,下了车,收菜人走过来,问:“什么菜?”走在前面的陈贵生说:“韭菜和菠菜。”收菜人到了跟前,低头翻看着韭菜,问:“多少钱哪?”陈贵生说:“五毛一捆。”收菜人说:“三毛吧,三毛我就要。”陈贵生说:“昨天我还开四毛五哪,太少了。”收菜人说:“我知道,昨天你开的时候我在跟前,你不是开给大孙了吗,今天你算他三毛看他要不要。昨天他最后卖五毛两捆,都赔了。我一点都不少给呢,就三毛,你要卖就卸下来,不卖我也不耽误你,你总的让我挣点儿吧。”说完便不再理他,去看张玉江媳妇的菠菜。“你这菠菜多少钱?”张玉江媳妇有点不仗义地说:“四毛。”收菜人放下菜,说:“你也不知道啥价啊,昨天最好的菠菜才两毛一捆,比你这大多了。”张玉江媳妇说:“我这两毛也卖。”收菜人又仔细看了一下,问:“底下的跟上面的是不是一样?”张玉镜媳妇说:“谁还能特意捆点大的放在上面,多少钱的玩意儿呵。你要看底下捆小就别要。”收菜人说:“那好,我要了。”又转头问陈贵生:“你这韭菜三毛卖不卖啊?卖就一堆卸这儿。”陈贵生说:“反正也驮到这儿了,还有五六里就到镇上了,到镇里咋的也比你这贵。”收菜人说:“那你就到镇里去吧,看你能卖多少钱。”

    离开糊精厂门口,陈贵生就有点后悔了,但转回去他又有点不甘心,就这样边想边往前骑着。一辆收满菜的三轮车疾驰而过,灯光雪亮,过后显得更黑。

    3

    太阳刚出来时,天还略有些凉,李文军像往常一样,四点半便起来了,习惯的往西院往了往,村长郑永来家还没有动静。走过院子,到了前屋,开了后门,进去,穿过屋子,打开前门,用一把平板锹支上,让人远远就能看见门开了。做完这一系列每天必做的动作,之后在桌前坐下来,看几天前的一张报纸。道上有卖菜回来的人经过,有的转头向屋看了一眼,有的径直骑过去。李文军放下报纸,走出屋,站在道上张望,太阳从远处的村庄后面升起,红红的,没有多少光亮。过了一会儿,才增加了些亮度。屯里人家的烟囱也陆续升起炊烟,在乡上上中学的学生和在木厂上班的村里人和外村人,也在道上过去了,和李文军打着招呼。赵四喜牵着牛从道上走来,这时,村长郑永来家的大门也开了,穿着毛衣毛裤绒团似的村长郑永来从院里走出来,看到赵四喜,热情地打着招呼,跟着走过来。这回李文军干净利落的把针头扎进了牛脖上的血管。牛比昨天精神了些,被吊拴的很不得劲儿,头扭动着。李文军说:“这会有精神头了。”回屋取了钳子,郑永来接过来,帮着把牛鼻子夹住,牛老实了些。李文军问仰头看吊瓶的赵四喜:“大哥,昨天你看电视没有,你们家老二升代理市长了。”赵四喜说:“我没看着,我不愿看新闻。”郑永来说:“赵市长还是有后劲的,和他一样的几个副市长都没上去,就他升了。”李文军说:“还是人会干,这当官的都削尖了脑袋往上挤,都想挤上去。但你不会干也不行,再一个还得有钱,像赵四庆不花个三十万二十万的,你再会干也升不上去。”赵四喜有些不悦,说:“花没花钱我也不知道,你跟我说也没用,他当市长,我当老百姓,他不当市长我也当老百姓。”李文军说:“这倒是实话,你不想当官,有这么个弟弟跟没有也没啥区别,象郑村长那就不一样了,他要是有这么个当市长的弟弟,那就不只是当个小村长了。”郑永来说:“那也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这得靠命运和机遇,赵市长这几个机会都赶得挺好。”李文军说:“这你也能借上光,怎么的家乡人也比别人强,就看你能不能舍得上货,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郑永来好像有点替李文军不好意思的样子,连忙说:“这话可不能这样说,我一个小村长算什么,别说我没花钱,就是有钱想给人上货,人家也未必肯收。不过话说回来,赵市长对家乡人还是挺照顾的,咱们村的几个木厂还不都是靠赵市长的扶持才发展起来的。”李文军说:“这你倒没说错,像孙百书,他有什么钱,还不是靠赵四庆给他整贷款,买树不花现钱,才弄成现在这样。”在一旁听两个人说话的赵四喜招呼李文军,说吊瓶水没了。李文军到跟前把吊针拔下来,说:“这回不用来了。”赵四喜往外牵牛,去镇上卖菜回来的小学教师吴国广停在道上,几个人和他打招呼,吴国广应和着,然后对几个人说:“陈贵生让车撞死了。”几个人都十分惊讶,连问:“什么时候撞的?”吴国广说:“就在今早上,菜都卖完了,就差二十多米没下公路了,多倒霉。”郑永来问:“啥车撞的?”吴国广说:“出租车,陈贵生正常骑,他给撞上了,说不上咋开的车。”李文军问:“现在人还在那儿吗?”吴国广说:“我回来的时候还在,他家里人都去了,交警队的人也在哪儿。”李文军摇摇头,叹口气说:“昨天还过来在我这儿哪,说今天回来给牛打管。现在说没就没了。”赵四喜说:“陈贵生这辈子活没少干,力没少出,两个儿子都成家了,他也走了。才四十九岁,人就这么回事儿,活着干,死了算,活着争名夺利,死了,啥都是空的。”转身牵牛往回走,给人留下一个悲愤的背影。几个人又唏嘘一番,各自散去。

    李文军回屋,老婆春玲已做好饭,正收拾屋子,见李文军进来小声对他说:“西屋建平两口子好像又闹起来了,到现在都没出来人。”李文军说:“愿意咋闹咋闹去,别管他们,管起来还有头。早晚不等,人家得跟他离婚。”春玲没再说什么,叹了口气,走出去,冲西屋喊:“玉敏,吃饭了。”便掀开锅往出端饭。过了好一会儿,建平媳妇才出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拿筷子上桌吃饭,也不吱声。春玲问:“建平咋还没过来吃饭哪?”玉敏头也没抬地说:“他昨天就一宿没回来。”春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门口有人喊,李文军冲外面大声说:“我吃饭哪,有啥事进屋来吧。”不大一会儿,张玉江媳妇从外面推门进来,玉敏和婆婆让着座。张玉江媳妇坐下来,说:“猪有点拉肚子,我买点药。”李文军问:“严不严重?”张玉江媳妇说:“不严重。”李文军说:“那吃点药就行了。”停了一下,张玉江媳妇说:“这人可真没场说去,陈贵生说没就没了。”春玲和玉敏婆媳两人都吃惊的抬头看张玉江媳妇。问:“陈贵生没了,”张玉江媳妇说:“你们不知道哇,今天早上卖韭菜回来让车撞死的,听说韭菜筐里还装着几斤大果子哪。”春玲说:“我在家一点都没听说,你知道吗?”问旁边的李文军。李文军说:“我在前屋听吴国广说了,回到屋把这事给忘了。”春玲说:“看你这记性。”张玉江媳妇说:“我一想都害怕,今儿早上卖菜我同他走了一道儿,晚上我都得不敢睡觉了。”李文军由于已经知道了陈贵生死的消息,所以对刚才张玉江媳妇说的话并不大感兴趣,但现在听说她早上同陈贵生走了一道,也有了几分兴致,问:“你咋还碰上他了哪?”张玉江媳妇说:“早上我和江海媳妇一起去卖菜,刚上公路,就碰上一辆收菜车,江海媳妇驮的黄瓜卖了,我驮的菠菜人家不要,我又不敢自个往前骑,正好陈贵生上来了,我就和他走了一道。在糊精厂门口,我把菜卖了,他就自个走了。其实,那个收菜的也要他的韭菜了,给他三毛一捆,他没卖,这也该着,要是卖了,还不一定让车撞死哪。”春玲说:“那是上帝想救他,让一个人在哪儿收菜,可他太贪心,人要是太贪心,连上帝都救不了。”李文军抬头瞪了老婆一眼,恶声说:“你说话好好说,别整那乱七八糟的上来。什么上帝,他要是能救人,就别人陈贵生撞死。贪心,谁没有贪心,你们教会那个李桂荣没选上教会领导,不也是赌气连教会都不去了吗。还有你们现在教会的领导孙雅芝,说是信主不结婚,她咋还跟着她姑父哪。说不结婚,其实谁不知道她有病,不能生孩子,没人要。”春玲低下头,不敢再吭声了。儿媳玉敏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低头吃着饭,张玉江媳妇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想笑又不敢笑,低下头掩饰,在李文军放下饭碗出去取药时,春玲对她说:“刚才真是罪过,我也有罪,我要是不提头,你大哥也不会说出这些亵渎的话来。”听见外面李文军的脚步声,她又赶忙闭口了。

    4

    陈贵生走后,秀莲又躺下来,很快进入了梦乡,再醒来时,天已亮了。起来到外屋把灶膛里的灰扒了扒,装到筐里,拎着穿过院子,倒在了门前的沟里。转回身时,听见不远处邻居门前的树上有鸟的叫声。秀莲抬起头,又不叫了。她发现这个早上很静,但她没有停下脚步,走回屋,开始生火做饭。忙碌间,她又听到了门前邻居家树上的鸟叫声,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说不上难听,也说不上好听,不过是鸟叫声而已。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她怎么也不会记起早上听到的两次鸟叫。

    锅刚刚烧开,白色的蒸汽从发黄的锅盖四周漫溢升起,又消失在空气中。正在这时,外面的大门响了,大儿子寿文和李文军的弟弟李文民开门走进来,脚步匆匆的走过院子。秀莲的心不禁翻腾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麻酥酥的在周身散开。急忙开门迎出去,没等两人说话,便急忙问:“出啥事了?”寿文没吱声,直接走进屋,秀莲跟了进来,着急地问:“到底出啥事了?”“妈,我爸被车撞了。”寿文没有再说下去。他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李文民接上说:“早上卖菜回来,我同你家大哥走了一道,离道口不远时,我下车解手,听见前面叫唤一声,原来是一辆出租车把你家大哥给撞了,我赶紧便系裤带边往前跑,那辆出租车也掉进了沟里。正好又来了几个熟人,我让他们看着,就赶紧回来给你们报信儿。”秀莲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说:“那得赶紧去看看哪。”开柜门找衣服,又把柜门关上,说不换了。陈寿文说:“妈,你就别去了,我去就行了,我已给寿武打了电话,马上就能过来。”秀莲说:“我得去,我得看你爸一眼。”李文民说:“大嫂你就别去了,你到哪儿反而让孩子们担心,现在事儿已经出了,就得往开了想,该咋办就咋办,说句有点后怕的话,当时我要是不下车解手,躺在那里的就不止我大哥一个人了。”秀莲哭着说:“那我就不去了,我在家等着,他叔还麻烦你来告诉一趟。”陈寿文说:“我叔连家都没回哪。”李文民说:“别说这些了,都一个屯住着,就是过路人也得来告诉一声,还是快去看看吧。”

    5

    “各家各户注意听一下,今早上和大家说个事儿。”村部的高音喇叭里传出村长郑永来的说话声。秀莲心不在焉得听着。自从寿文和李文民走后,她就不哭了,而且仿佛不应该似的感到了几分饿,但她忍着没有吃饭。郑永来的声音还在喇叭响着:“别的村已经掀起了播种的高潮,可咱们村还是迟迟不动,他不动还影响别人,说温度没上来,种早了怀种,苗出不齐。在那儿装明白。人家农科院的人还不如你。我在乡上听农科院的人讲课,人家说坏不坏种跟温度关系不大,它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牛在外面发出寻偶的叫声,用蹄子踢踏着下面的青石,焦躁不安的来回动着身子,仿佛要挣脱缰绳,冲出棚去。“有人说,就不种,让他在乡上开会站凳子,那你坑不了谁,只能坑你自己。不就是站凳子吗,站上去还能下来,你种晚了,失了墒,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到秋少打粮的是你自己。你多打粮我的工资也不多一分,少打粮,我也还挣那些钱。我说这些都是为大家好,让大家早点种地,早拿全苗,到秋多打点,多点收入。咱们胜利村都过好了,我不也高兴嘛,就说这些吧,磕着谁,碰着谁,请大家原谅,你要想我这是好心,就不应该怪我,我想咱们胜利村的人都是开事儿明理的人。就到这儿吧。”郑永来的声音在村里沉寂了,好像失去和缺少了点什么。秀莲觉得有些困倦疲乏,惊奇于自己并不十分的悲痛。她俯到炕上睡去又醒来,做着各式各样的梦,醒来又一个也没记住。看着钟,才八点多,她还以为过去了很久。

    左邻右舍很快就知道了消息,都过来安慰秀莲,秀莲便掉眼泪,她们走了,她的眼泪也就干了,好像是她们勾起了她的悲痛。寿文寿武回来,说尸体已被交警队拉走。现在所要关心的不是如何悲痛亲人的死亡,而是如何索要应得的赔偿。

    6

    天气说暖,一下子就暖了,不用村长郑永来在广播喇叭里催促,人们就都套犁下地了,地里到处散落着牛拉的、马拉的和四轮拉的播种机。播种后的土地露出新鲜的黑色,散发出春天泥土的气息。大片的云影在大地上移动,像大鸟,像精灵,轻飘飘的无声滑过,消失,阳光变得更加明亮。有时,那个播种机停下来,种地的人撅着屁股,对着播种机摆弄一阵,又站起来,继续向前。李建平找了好几家都没雇到播种机,见别人家热火朝天的忙着种地,也心急火燎,骑着他那辆黑烟滚滚,污染严重的破摩托四处乱撞。看见陈寿文的四轮子在地头停下来,就抱着一丝侥幸,停下摩托,上前去问。陈寿文略有几分忧郁正往播种机斗里倒着化肥,张玉江媳妇在一旁把帮着忙。李建平看了张玉江媳妇一眼,问:“她家种完谁家种?”陈寿文说:“江海家种。”“江海家种完哪?”“给赵四喜家。”李建平有些不相信,以为陈寿文在支他,声音上便带出来:“赵四喜家不是自己家有牛吗?咋还能往外雇。”陈寿文没有理会李建平,开始往播种机里加种子。张玉江媳妇看不过,说:“你还不知道,赵四喜家的牛死了,你这总在外面跑的人家里事儿啥也不知道。”李建平没再说什么,无趣的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张玉江媳妇看着李建平骑着摩托远去的背影,说:“整天游游逛逛,家里活啥也不干,娶了媳妇也不收收心。白瞎了那个小媳妇。”陈寿文此时已加好了种子,直起身,到前面去摇火,拖拉机突突的响起来,陈寿文坐上车,拖拉机向前开去。远处的杨树柳树已经绿了,绽出娇嫩的颜色,大地上流动着一层水汪汪的地气,春天来了。陈寿文想起了父亲,去年的春天父亲还在,这个春天,父亲没了,下一个春天,父亲会离他更远。

    远远的,陈寿文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站在地头,向这边望着。近了些,她认出是江海媳妇。到了地头,陈寿文把车停下,息了火,跳下车,冲江海媳妇说:“这里马上就要完了,种子拌好了吗?”江海媳妇扑闪着大眼睛,看着他说:“昨天就拌好了。”“那你回家看看潮不潮,潮的话就晾一下,有的种衣剂还发粘,种子就更不愿意下了,就会有断空的地方。”“那我回家看一下。”这时,张玉江媳妇从后面赶上来,虚张声势地说:“我这儿还没种完,你就敢来找,一点都不怕我。”江海媳妇和她打着招呼:“大嫂,还有多些没种哪?”张玉江媳妇这回不开玩笑了,说:“就剩这块地了,你回家等着吧,种完了就上你那去,一个小时以后吧。”

    这时,李文民的播种机也到地头了,走过来,叫陈寿文过去帮他看看播种机的毛病。李文民边走边说:“新买的播种机,不好使,化肥下不进去,不愿漏。”陈寿文跟在后面说:“是不是化肥潮了?”李文民说:“化肥啥事没有,不是化肥的事儿。”陈寿文到跟前检查了一下,发现漏肥的塑料挡板过长,化肥不能顺利的落下来,就拆下用小刀削去了一些,又安上去,说:“这个挡板不能太长,长了不愿意下,也不能太短,短了,播种机不转也漏肥,这个件就废了。新买的播种机都不好使,都得边使边收拾。”站起来,说:“这回你再走一趟看看,再不愿漏,就再削去点儿,不能一次削去太多,削多了挡不住化肥,就得重换件了。”

    回到拖拉机前,两个女人正唠的热乎,见陈寿文回来了,一齐问:“修好了吗?”陈寿文说“修好了。”

    7

    “在这儿吃吧,你看我把菜都买好了。”江海媳妇在陈寿文帮她把剩下的化肥扛进屋,要走的时候,指着锅台上的几样青菜和一小块肉说。陈守文先有点不好意思了,显得有些腼腆,说:“不了,怪麻烦的。”江海媳妇说:“江海没在家,我一个女的化肥种子都扛不动,都是你受累了,吃顿饭算什么哪,待会儿我找孩子他爷来陪你。”陈寿文看出她是真心让自己,再拒绝就有些做作了。就说:“那我先把车送回去,待会我自己来,不用你找了。”

    回到家,趁天还没黑,陈寿文检查了一下播种机,发现有一处开焊的地方,拎出播种机来焊接,赵四喜来找,陈寿文说明天就能过去,两个人又说了一些别的,不知不觉聊到了父亲的赔偿上。陈寿文的脸上有了几分沉重,垂下眼说:“不好办,那个司机就答应给两万,交警队的人也向着他,可能人家找上人了。现在这事就这么撂着哪,都是来天了,我爸也炼不了,放在交警队的冷库里,每天还要交五十元的保管费,一想心里就堵得慌。干活一忙活,什么都忘了,到晚上一想就想到半夜。”赵四喜沉吟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吧,我领你哥俩去找一趟赵四庆,看看能不能有点用。”陈寿文很感动,眼睛有些潮,说:“寿武找工作都麻烦了一次,这次再去麻烦咋好意思哪。”赵四喜说:“试试吧,也不一定管用。”陈寿文说:“那就全仰仗叔了。”

    8

    陈寿文跟着来找吃饭的江海媳妇走出大门时,天已近黑,空气中参杂着一点淡淡的柴草味,几个七八岁的孩子还在道旁乐不思蜀的玩着弹玻璃球的游戏,不知怎么,呼啦一下,又各自散去,只留下一块光溜溜的空地和空地中间点着的一枚鸡蛋大小的坑坑。江海媳妇的脚步很轻,姿势优美,仔细观察又有些做作,让人担心这样走下去会使她忘记原来走路的习惯。一颗很大的星在南天亮起,像一盏早早点起的煤油灯,小半弧浅浅的月牙儿在南天隐约着,只有边缘处有一点月亮的眉目。人家的屋前房后,杨树,柳树,榆树都被一层烟霭缭绕着,柔柔曼曼,缠磨的小村昏昏欲睡。大多数人家已亮起了灯,走进自家的院子时,江海媳妇恢复了天然的步态,开门把陈寿文让进屋。屋内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比白天显得更加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桌子已放到了炕上,粉红色的窗帘垂到铺着花格子的炕革的炕上。因为知道江海的父亲还要来,所以陈寿文一个人在屋里并不感到怎样拘谨。江海媳妇端着脸盆走进屋,说:“洗洗手吧!”陈寿文边洗手边问:“你们孩子他爷咋还没来哪?”江海媳妇说:“待会我去找找。”从拉在两墙之间的塑料绳上拽下毛巾,等着递给陈寿文,陈寿文洗完手,接过毛巾,擦着。看见墙上贴着的一张看图识字的画,问:“你们孩子还在他爷家睡哪?”江海媳妇边端盆往外走边说:“一年在家也呆不了几天,跟他爷爷奶奶比跟我都好。”倒完水回来,江海媳妇擦了擦手,冲陈寿文说:“你先坐着,我去叫他爷。”

    在黑暗中脚步轻轻的走出院子,沙石路在脚下发出刷刷的响声,有细小的沙粒轻轻滑过脚底,一个她喜欢的男人在家等待的情形让她又兴奋,又激动,又不安。经过李文军家门前时,从院子里射出一束雪亮的灯光,紧接着,一辆摩托从院里冲出来,拐上沙石道,远去了。

    婆婆家很快就到了,孩子已经躺下,婆婆说公公刚被木厂老板李老大找去,给关里来的车装胶合板,后半夜还得把长春拉细木工板的车给成上,大约一夜都不会回来了。

    听到江海父亲不来了,陈寿文开始变得不自然,窗上档着窗帘的情形,更让他感到是与一个女人封闭在一个空间里。女人给他倒酒,他没有推辞酒喝了,酒进肚后,陈寿文觉得自己变活泛了,不那么拘束了。女人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吃,他甚至还大胆的让了她。女人有点不好意思,说:“我还不饿哪。”他们东拉西扯着,女人问他:“听说你考上了大学没有去?”陈寿文觉得她是在问一件很遥远的与他并不怎么相干的事,说:“是考上了,正好我弟弟寿武也考上了重点高中,家里当时的条件只能供一个人念书,我想自己已经读了高中,识的字已经够用了,再说还是家里的长子,就让寿武去了。”女人真心的替他惋惜。说:“真是太可惜了,你本来可以过另一种生活的,不用在农村出力。”说着,起身给他倒酒。陈寿文此时已经有了一些醉意,看着她倒完酒后,又坐回到离桌不远的地方。说:“其实在哪儿都一样,都是活着。我觉得在农村挺好,轻松自在,没有人管,没有那么多钱,也不用操那么大心。像我家寿武,大学毕业后还得自己找工作,还得攒钱买楼,现在楼买了,连孩子都不敢要,房贷还没还清哪,养不起孩子。”女人叹了口气说:“你现在家里已经过得不错了,所以觉得农村轻松自在,像我们家,江海在外面干瓦匠活儿一年也挣不多少钱,有时钱还不准当,干完活拿不回钱来。在木厂干更不行,钱准当,可给得太少,还可劲儿使唤你,一点闲工夫没有。还不如出去干。,就这么推着过吧。”陈寿文说:“那是你心太高,总是不满足。”女人扑哧一笑,说:“你真像我没结婚时家里来的一个算命先生,他给我算卦,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考大学没考上,想找个有本事的男人也落了空。”说着,自己先笑了。这使陈寿文很放松,说:“女人都信命,命是什么东西谁也说不清。我从学校回来时,也有人说我没有那么大的福命,可我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干什么不都是一辈子,不都是活着。”停了一下,见她在那里若有所思,便改变了话题,问:“你嫁到胜利村也有四五年了,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连姓啥都不知道。女人一嫁人,连名字都没了,都成了某某媳妇。咱屯子我除了孩子他妈,有不少我不知道名字的。”女人有些娇嗔的看着他,说:“你那是太目中无人了,我告诉你,你不要忘了,要永远记着,我姓马,叫马晓丽。”陈寿文爽快地答应了,说:“行,我记着,一辈子都不忘。”两个人都笑了,陈寿文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可以轻松俏皮的和女人调侃的人。他有些怀疑自己,不相信,他知道自己有点醉了。一忽间,他想起了死去的父亲,内心惭愧起来。

    9

    在陈贵生出事的当天,秀莲就搬到了儿子寿文家里,是儿媳雪心亲自接她过来的。雪心哭得眼泡红红的,这让她的心里觉得很温暖。连小孙女都知道疼她,直让她妈给我奶拿这个,给我奶干那个。但她还是有些不习惯,老有一种在别人家的感觉,看见儿媳妇干什么活儿,她就在炕上坐不住,有时还自己找活干。男人的赔偿还没有着落,尸体放在交通队都十来天了,就是火化不了,她的心一直在那儿揪着。寿文忙着给别人种地,还有家里的活计,土豆葱蒜该栽了,冬天毁坏的障子也该夹了,白天只要儿子家无事,她就回去侍弄自己的小院。只有在这里,她才更加感到这个家才是自己的家,她才安心踏实。到了吃饭时,小孙女便来找她,有时她也自己回去,也有时,她先做了好吃的,等小孙女来一起吃,再让她捎回去一些。

    春天来了,春天温暖明媚,有时也刮大风,漫天沙尘,天黄了,太阳可怜见儿的贴在那儿,蓝汪汪的一小片。沙尘从窗子的缝隙挤进来,窗台上,炕上落了一层,擦也擦不过来。天比平时黑得早,没到黑时就黑了,夜里的风显得更大,用着力,叫着劲儿,好像要把整个世界刮走,让人心里有些怕。早上风停时,世界蒙上了一层黄不叽的色调,连垄沟都被移动的浮土给填平了。就在这样的大风停后的一个下午,儿子寿文来告诉她,对方已经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同意给付五万五千元的赔偿。原来代理市长赵四庆在大风扬尘的日子有了半日空闲,在用喷壶给花浇水时,忽然想起哥哥托的事。陈贵生这个人他还记得,在生产队当社员时,他是打头的,为了让他铲地时慢一些,赵四庆还往他的垄上洒过玻璃碴子,让他过一回就磨一下锄头。他经常把这件事当笑话对同事和属下讲,说农民如何狡猾,心眼儿多,脑子活,并以自己在农村当过两年社员为荣,说自己当了教师之后,身体是不那样累了,有趣儿时也少了很多。赵四庆没有说自己进入仕途后的感受,别人也不好问他。把花浇完,坐下来,点了一支烟,左手夹着,右手拿起电话,拨通了号码,三言两语交待了要说的事,放下电话,又接着抽自己的烟,想一些工作上的事,马上把这件事给忘了。

    10

    市里火葬场人很多,或者说等待火葬的人很多,要排号,要等待,要看脸子,要递红包。陈寿文雇的一辆拉父亲尸体的小汽车和一辆拉亲朋的中客在外面等了近两个小时,见没时候能排上,很着急,陈寿文同几个长辈商量了一下,决定转回离家二十里远的镇上。拉尸体的小汽车在前面引路,拉人的中客尾随着,在公路上疾驰,两面的树向后面倒去,刚刚长出幼苗的庄稼也跟着向后旋转,陈寿文捧着父亲放大的遗像站在小解放的高栏后面,汽车带着他穿越空气时,静止的空气便形成了假象的风,呼呼的在他耳边掠过。前面的路看不到尽头,陈寿文知道这是在给父亲送葬的路上,过了长着玉米苗的地段,两边开始是水田,而后是大片的瓜地,罩着白亮亮的塑料薄膜,而后还是玉米田,又是瓜地,又是已经放叶的果树林,又是拥拥挤挤的大棚蔬菜区,又是玉米田,一辆牛车拉着大桶,三四个人在地里缺苗的地方刨坑做水补种玉米,在灵车走过时,向这边望了一下,又低头干活。这是在奔赴死亡的路上,每个人在失去灵魂和生命后,又将在那里失去肉体,变成一撮轻如棉絮的骨灰。陈寿文在瞬间产生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仿佛一切都彻悟了,看清了。

    车子从东边拐入镇子,穿过嘈杂拥挤的大街,两旁的楼群陡如峭壁,人流走动,车来车往,店铺里人进人出,工地上机器轰鸣,人们忙忙碌碌。一对青年男女在马路上边上搂抱亲吻,旁若无人,一辆摩托和一辆自行车在十字路口相互躲闪,又一起倒地,然后站起来,吵,动手,刚才还漠不相关,表情冷漠的人们一下子被惊醒,向出事地点围聚。一个满脸血污的人冲出人群,疯了似地跑,另一个人手拿扳手在后面追。满脸血污的人跑到肉案前,拿起一把刀,后面追的人又转身往回跑,人群纷纷闪躲。继续前行,人不那么多了,一个老太太在道旁摆了一个旧货摊,破铜烂铁,旧书旧报,旧桌椅,旧沙发,什么都有。老太太仰着头,悲天悯人的看着行人。离老太太不远,一伙人在打扑克,周围聚了一圈人。再往前行,人更少了。

    出了镇子,上了沙石到,进了一个屯子,几个妇女在道旁闲聊,见车过来,往道旁靠了靠,两个相互追打的孩子停下来,站在道旁往车上看,然后,欢蹦乱跳的喊着:“死人,死人。花圈,花圈。”陈寿文明白了,除了这两个孩子,其实每个人都在努力忘记死亡。刚才那几个妇女用的是闲聊,店铺前玩扑克的人用的是娱乐,两个打架动刀子的人用的是仇恨和怒火,而那对在大街上搂抱亲吻的年轻人用的是爱情,进镇前看到的那几个种瞎了地,做水补种的农民,则用的是艰辛和秋后获得好收成的微末希望。那么自己哪?自己仿佛是在平淡地等待死亡,考上大学却回到乡下,在父母同意自己不怎么同意的情形下,同现在的妻子结了婚。而后有了女儿,一天天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不去思想死亡。直到有一天,父亲死了,他这才发现,原来死就躲在他的身边,躲在他日常生活看不到的地方。有时,它很耐心,直等到人身心衰竭的最后时刻,才在生活中显形,有时,它又很急躁,没等人做丝毫准备,就把他在生活中掳走。

    11

    前面已经没有了屯子,开始上一个缓坡,拐了一个弯后,又开始下坡。之后,爬上了一座坡度不大的土山,火葬场就在眼前了。车开进大门,火葬场的院里很洁净,宽敞,贴着凸面白瓷的房子也很漂亮,倒像一个疗养院。车在院内停下来,陈寿文打听了一下,让车开到一溜坐北朝南的房子前,车上的人下来,男人们开始往下卸花圈,成捆的烧纸,纸糊的电视,金元宝等一些纸制品。最后,把尸体从铁柜抬中取出,放在一辆带轮的板床上,推进屋子。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说:“亲属看最后一眼吧。”陈贵生身着一身崭新的黑色寿衣,僵硬直挺的躺在那里,脸色青紫,额头和脸上有几处擦伤,血迹擦净后,好像结了疤。随来的女人低声哭泣起来,寿文寿武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一个长辈走出来,对大家说:“就这样吧,大家哭哭就算了,别耽误事儿,后面还有别人等着哪。”转身告诉工作人员往里推,哭声陡然响亮起来。长辈只让寿文寿武兄弟跟进去,吩咐其他人到外面烧纸。陈寿文眼睁睁看着父亲被送进炉里,心如刀割,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反而一滴泪也落不下了。弟弟寿武倒是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寿文扶着弟弟的肩头往外走,安慰说:“别这么难过了,人总归是要死的,去给爸到外面烧一点纸吧。”工作人员在后面叮嘱:“烧完纸到后面取骨灰。”

    出了屋,拐上东面一个被削平的土丘,一溜标着十二属相的类似澡堂的填纸口,就在眼前了。这里除了陈寿文一家,还有另外一伙人,也在这烧纸。火焰升腾,蓝烟飘起。人们已经不哭了,有的蹲在地上烧纸,有的站在一边沉默不语,有的走开,到处看着,指指点点说着话。

    烧完纸,往土丘下走时,陈寿文发现南坡下有一片墓地,碑林整齐排列,走下去看了看,并没全葬着人,不少墓还空着,上首最大的十个墓穴只有两个有了主人。整个墓园只有这十个墓穴是黑色大理石砌就,其它的都是汉白玉凿成,比大理石的要小得多,倚势而建,十块大理石墓碑在最上首,地势最高,下面依次排下去。陈寿文发现十个大理石墓标价是十万元,排在第二位的也要四万元。想着该去收骨灰了,他没有再耽搁,离开了。

    领骨灰的地方就在后面,已经有人在这儿了,正在桌上拣着骨块骨渣,装在一个红布袋里。骨灰太多,盒子太小,装不下,又拿出一些,倒在桌上,砸了砸,用筛子过了一下。一个四十多岁的乡下妇女哭着,谁也劝不住。旁边有人问咋死的,有人告诉说,两口子打架,男人便上了吊。陈贵生的骨灰出来时,有几个妇女躲在后面不敢看,害怕的样子。陈寿文上前就要拣,有人拽他,说:“还热着哪,等凉凉再拣。”陈寿文用钩子拨弄着灰白色的骨块,有的还能辨认出是人体的那块骨头。此时,他一点儿也不悲痛,他觉不出这些骨头与他的父亲有任何联系。不过就是骨块骨渣而已。由于事先陈寿文已请人按大棺材的比例,做了一口小棺材,比骨灰盒大得多,所以,一点骨灰都没剩下,这让陈寿文心里略感安慰。

    天不冷不热,太阳在那儿没人注意,每个人的心里都被什么东西拴在那儿,不能不想点什么,又什么都没想。有点不舒服,有点难过,又有点悲哀,但又不完全是为死者。一行人脚步杂沓的往前院走,雪心拽了一下陈寿文,他放慢脚步,落在后面。雪心小声说:“刚才交钱的时候,都是咱们花的,寿武媳妇一分也没掏,还大学生哪,啥事也不懂,等完了事儿,我得说说,到时候你别拦我。”陈寿文沉了一下,说:“别跟她计较了,老人就死这一次,咱们花就咱们花吧。”担心这两句话不够分量,又加上两句:“你要想让我着急上火,你就说,我也不拦你。”雪心快走了两步,撵上了陈寿文,嘟囔着说:“那你可得记着,我是为了你才不跟她计较的。”陈寿文说:“我知道。”紧走几步,撵上了前面的人。

    车按原路返回,车上只剩下了那只铁皮柜,小棺材和几捆烧纸,还有两对花圈。来时,铁皮柜是满的,现在空了,小棺材是空的,现在满了。太阳灿灿的照着,和熙温暖,两边的绿树散射着生命的活力。下了公路,车辆一直向南,过了一座水泥桥,向西走,拐入屯子,穿越而过。向北拐,走在两地夹挤的土道上,道很窄,两边趟地时,又向前撵垄,弄得车颠颠簸簸,摇摇晃晃,开得很慢。绕绕拐拐,走了十几分钟的路程,在尽头停下来。女人们留在车上,男人都下了车。这里有一条几十米宽的河套斜切而过,河套两帮植着碗口粗的杨树,沟里流淌着六七米宽的水流,不急,缓缓的,稍远一点,便看不出流动。人们跟在阴阳先生身后,顺着河套走,大约走了一里多的样子,停下来。虽然之前已停了好几次,但这次阴阳先生观察得更仔细,停留的时间更长,瘦长的马脸透着深奥莫测的神情。这儿走走,那儿看看,下到沟底又上来,又向远处望,反复揣度,思索,选择,最后,站在了一个地方,说:“就这里了。”从随身的黑皮包里拿出罗盘,放在地上比弄着。几个村里找来的年轻人已拿好锹,只等先生定好方向,位置,好开挖。可先生办事认真,一丝不苟,一时半会弄不完,大伙便在一旁闲聊,预测着今年的年成和雨水的大小。先生终于确定了位置,让陈寿文挖了第一锹土,几个年轻人挖了起来,刚挖了几锹,被陈寿文的丈人拦住了,说:“先别挖。”拉了先生一把,说:“先生你看,这地方是一个水道。”众人一看,离定好的墓址六七米远的地方果然有一个被水冲出的豁口。刚才大伙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先生身上,并没仔细观看周围的地势。旁边的人也跟着说:“这地方水越冲越大,将来不得把坟冲了哇。”先生说:“这地方可是一等风水,背靠青山,脚踏绿水,视野开阔,再难找这样的地方了。”众人坚持说:“还是不行,有这顺水道就不行。”先生又接着往下找,众人跟着,又走了近半里地,又往回返,又返回去。返来复去,先生身边只剩下了陈寿文哥俩,和两个主点事儿的人。其他人都走累了,失去了耐性和好奇心,有的坐在地上等着,有的下到沟地看水,有的在一边偷偷议论,不时往先生那边看一眼,显然对那个神神道道的先生失去了信任。先生开始着急,选了几处又否定了几处,对自己不自信,对跟在身边显然“懂一些”的人有些畏葸,他的手心和脊背开始出汗,内心满是悲凉,感叹这世道挣点钱真是不易,弄不好就声明扫地,丢人现眼,河沟里翻船。不知是走累了,走烦了,还是同情先生,两个懂一些的人在先生并不怎样仗义的选好了一个地方时,都符合说:“这地方行了。”于是,开始确定穴位,招呼坐在地上的人,下到沟地的人,拿锹,抬棺材,向这边来。挖坑,下棺,埋土,烧纸。弄一只公鸡在坟前打两下,让它叫几声。然后收拾家什往回走。上车时,照例乱一下,车又顺原路返回,人们都放松下来,时间早已过了晌午,大家都饿了,都想着家里准备得好的丰盛的饭食,但谁都没有说。

    12

    晚上停电,秀莲和小孙女早早就躺下了。在儿子家住时,她同小孙女在另一个屋睡,搬回家里,把小孙女也带过来了。“奶奶,我睡不着。”小孙女在被窝里伸出头,对她说。外面的月光很亮,躺在枕头上就能看到邻居家门前的那棵老榆树高大的树影,和树梢上挑着的几小片闪光的云朵。“小小的人儿那又睡不着觉的哪。大人才会睡不着,奶奶小时候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都不知道啥叫睡不着觉。”“奶奶,你现在能睡着觉吗?”“奶奶现在有的时候能睡着觉,有的时候睡不着。”“那为啥哪?”“奶奶是大人了。”“大人咋就睡不着觉哪?”“大人要想事儿,一想事儿就睡不着了。”“那我长大了也想事儿,也睡不着吗?”“我的小孙女离长大还远哪,我的小孙女长大了也不想事儿,永远快快乐乐的。”小姑娘不吱声了。两只小手枕在脑后,看外面的月光。“奶奶,今晚的月光真光明,真好看。”不等奶奶回答,又问:“奶奶,人死了就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吗?”“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到了那儿,就被留下,不回来了。”“我爷也不回来了吗?”“你爷有时候也回来,他白天不回来,他只在你晚上做梦时回来。”“那我今晚就做梦,梦见我爷。我好长时间没看见他了,都有点想他了。”“那你快点睡吧。”小孩子侧过身,让眼睛躲过月光,不一会儿就睡去了。

    外面很静,月光大片的挥洒,在屋外盛装不下,挤进屋来,铺到被子上,很亮。外屋柴堆哗啦一声,有老鼠窜过,之后便再无声息。远处传来火车驰过的声音,响着,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一只身影清晰的鸟从院子的上空掠过,而后,听到一声很怪的鸟叫。秀莲自男人去世后,曾有一段很能睡觉的精神混沌期,晚上能睡,白天也能睡。可自从男人入土后,一切安定下来,反而开始失眠,晚上很精神,白天昏昏沉沉,头顶像胶着一层硬盖,脑子里老是想一些事儿,不由自主地想,不让自己想也控制不住。刚搬回那几天,邻居来串门,说她胆子大,不知道害怕。她说有什么怕的,他活着时我都没怕过他,死了更没啥怕的。邻居脸上露出敬佩的神情,说自己就怕死人,你家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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