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菜畦里给它捉条虫子,看它吃不吃虫子。”郑重其事地安顿完了,我顿时像肩负了什么重大使命的,无畏无惧且有满腔慷慨正义的直奔菜畦而去。冲动下的勇敢全面发挥之前,我也冷静地想过“如何如之何”的具体实施方案:用手捉?实在没此胆量,那就从干树枝上撅两根如筷子般长短笔直的树枝,暂当筷子使上一使。工具一旦准备停当,立马有一场挑战自我的行动。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这个女孩生来对蛆呀虫子呀老鼠呀,见而惊之,避而远之,知而躲之。但是今天,在这个时刻,刚被虫子吓过一大跳的我,谨慎地翻着菜叶,细心“搜索”和菜差不多一个颜色的虫子。菜畦里的这种害虫本来是不多的,无意中碰上三五条好像比专门找一条更容易。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不少,收获?没有。
“到底让我找见一条。”生平第一次主动找虫子,第一次把一条虫子看了个真真切切,第一次胆气很壮地面对它心情激动之余不禁喜出望外。怪也好,不怪也好,情有可原也罢,神经兮兮也罢,找见就好,这可是鸟儿的温饱,甚至生存问题能否得以解决的关键所在。我真怕它得而复失,因此倍加小心地用“筷子”挟住它,迅速直起腰,想赶快喂给鸟儿吃,眼前金星立刻冒得异常灿烂。最重要的事不是这个!
闭上眼睛,定住脚跟,心平气和地站了片刻。再睁开双眼,趁着眼前恢复过来的大片光明,我赶紧离开菜畦。
一进屋,我就直奔炕前。它这时大概感觉到了我们的友好态度,一双小黑眼睛不再满含惊恐;它安安静静地卧在“新窝”里,很累,很疲惫的样子;告别了焦躁不安、失声尖叫时的安详神情感动得我热泪盈眶。但愿,我们不仅能给予它实质性的帮助,也能给它一份温暖、安慰和希望。
5
我把我很是费了些周折才寻见的那条虫子送到它眼皮底下,抵住它长而尖的喙,等了半天,失望地发现它依然没有食欲。是身体不适导致的食欲下降吗?我有点牵强附会地记起自己得重感冒卧床休息的情景:什么都不想吃,还不觉得饿,妈妈在意地嘘寒问暖;紧张地问长问短;用心地编排每一顿饭;耐心地劝我勉强吃点;还极为大度地包容了我难受时的无理取闹要是它的妈妈在它身边,它是否会像有的小朋友那样,依偎在妈妈怀里,心有所属地接受妈妈的爱抚,勇敢的,为了妈妈而选择坚强?——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了。它现在是孤独的,我们的好心和我们对它力所能及的帮助跟它真正的需要隔了好远。我们因为想不到“当然”只有“想当然”
“哎,你就吃点吧,啊?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没力量。吃一点儿吧,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迎战困难。”鸟儿似乎没胃口,反复躲避未必被它视为珍馐的虫子。
“悦悦,你大姥姥家经常养着鸟,夜来个(注:本地方言,昨天的意思)听她说她大小子从城里带回好些专门喂鸟的鸟饲子(注:饲料的意思)。要不你去和你大姥姥要点,看它吃不,要是吃的话,村里见天(注:每天的意思)有去县城的班车,咱也找人往回捎点儿。”姥姥再次为我出谋划策。
“好主意。”我抽回手,站直了身子,用手背擦擦眼泪,说走就走,走到门口,又返回到屋里,趴着门框安顿姥姥“要有外人来,姥姥可得把它藏好。还得注意别让它从炕上掉下来,看摔坏的。”
“行啦!我前眼后眼看着它就是。你息心去吧。快去快回。”姥姥大方地给了我一颗定心丸吃。
没啥不放心的了。这回倒是姥姥追出几步冲大步流星而去的我叮嘱道:“慢点儿,走路看车。”
“噢。”步履如飞的,我都走到大门口了,觉得不利索,才发现手里还有一双“筷子”和一条虫子,随手将其丢进羊圈。
可惜家里的大自行车姥爷骑走了,小的又借了人,要不我还可以缩短花在路上的时间。不过呢,村子不大,从村东走到村西都用不了多久。况且,我此行的目的地是我上了门前这个土坡、西行一二百米的一个大院落。
“悦悦。”有个女孩叫住了埋头赶路的我。
“三秀儿。”我当然认得我儿时的玩伴。偶尔回村,她每次见了我都带着她的纯朴和从容,快乐而温和地主动跟我打招呼,年龄虽与我不相上下却实在比我大方得多。其实,由于童年相对于以后的遥远,小时候发生的许多事在我记忆里没丁点儿印象,我是从姥姥的回忆中才知道我儿时经历过的一些事情的,毕竟那么快乐、美好的日子已经过去至少十一二年了。但是我和三秀长大以后的交往,总算一点点完整了我们延续下来的友情,使童年的某个故事有了后来的发展。说来也有令我惭愧之处:若不是我先从她那里感觉到经久未息的友情,在我心里已然占了上风头的陌生感,或许会改写这段越来越长久却始终真诚的情谊。想着她的率真和朴实,我常常觉得自己的浮浅和有时的虚伪是可恨的。
“啥时候回来的?住几天?”
我一一回答了她的询问,接着说:“我昨天前晌(注:上午的意思)去你家寻你碰见个锁疙瘩。”
“夜来个前晌?噢,赶集的赶集,串门的串门,家里确实没人。你这会儿去哇。”
“我这会儿刚好有点儿事要办,”我还没把话说完,三秀儿紧接着问我她能帮上啥忙“小事。你明儿前晌有空吗?那说好了,我明儿前晌去你家寻你。我得走了,明天再见。”才走出两步,就与另一个人擦肩而过,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想了想,这不是几年前还一块儿玩过的伙伴吗?几年没见,彼此间的隔膜居然如此之深了。我听见她和三秀儿熟络地攀谈着,心中感慨不已。但不是为她视我为路人而责怪她,我在责备我自己:你为什么没有马上认出她?为什么不像三秀儿叫住你那样请她留步?为什么不主动对她微笑,和她说话?你们之间的友情原本抵挡得了任何情况的影响。你们小时候积累起的情义和你们认识的十几年时间难道不该是一个故事最好的发展基础吗?我们却任由猜测、迟疑给漠然提供了乘虚而入的空子。
慧说最美丽的故事是美好的开始和美好的想象合二为一的产物,说有时候故事真正的发展方向并不尽如人意,反倒是开始时的真实和后来的想象保证了一份美丽的完好无缺。也许是吧,就像我经常会怀念一、二年级时与我相处融洽,如今则远在他乡的好友,并不止一次设想我们重逢时的欢笑情如旧。如果我和她之间仅有一段快乐温馨的童年往事可回忆,每当忆及往昔,我相信我也会对我们以后可能有的故事有更多更美的期许。反之亦然,我要是和我念念不忘的儿时朋友一起长大,一起度过许多个朝夕相见的日日夜夜,最后未必能好到什么程度,没准不过三年五载也便形同陌路了。可人生是不允许假设的,哪怕只有一次,所以我们大家在本上画的画、写的字可以涂改并最终选择自己最满意的那种样子,而岁月长河中尽是一去不复返的事物,它客观而不容置疑地显示出你认为的缺憾。有些事还真是经不起假设的。
6
“悦悦来啦。”我一走进大姥姥家的大院,正在院落里忙乎的她就和颜悦色地问我“有的做呢?”
“呵。”我笑着说“是有点做的。”话音一落,也“深入”了绿意昂然的院中,因此听见鸟儿清脆、宛转的鸣叫。然后,我看见院中杏树上挂的两个鸟笼子,每个笼里关了一只好看的小鸟,两只小鸟都在上窜下跳、东张西望、啁啾啁啾。我感觉它们是渴望飞翔,渴望自由,渴望与大自然亲近的,可惜不能。我忽然间想伸手打开鸟笼让“对门不通”的两只小鸟结伴飞去,却必须忍住,不动声色。说起来,我到底没有名正言顺的权力去那样干,甚至于我连替它们申诉一番的勇气都没多少。我对这方面知识的了解少得又不足以说服别人大慈大悲。
“悦悦,有啥做的?”大姥姥见我迟迟不开口,问道。
“我”思量了思量,我慢慢吞吞地说“我想向大姥姥借点鸟饲子。”我真打定主意还的。
“说啥借?我进家给你取去。哎!你进家坐吧。”大姥姥丝毫不见外地招呼我,使我的窘迫淡了好些些(注:好多的意思)。
“不啦。”我自自然然地说话“大姥姥,取一小包就行啦。”
“拿上两包吧。”
我心想,这一小包大约够它吃一天的了,如果它肯吃,赶明儿托人从县城捎些回来也不是件难事,干吗多拿人家的?再说,困于笼中的那两只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给它们留着吧,反正是失去自由了,总得吃好喝好呀。我便坚持说,有一包足够了。“谢谢大姥姥。”
“谢啥谢?一包鸟饲子还是啥贵重东西啊?”
“大姥姥甭出来了。”我见大姥姥要往外送我,连忙说“没准哪天我就又跟我姥姥来串门了。”
“来哇。”不管我咋客气,大姥姥执意往出送我,直到她说了个“我去街门口看看。”我才没什么好推辞的“我记的你小小儿(注:小时候的意思)那会儿可是个淘气鬼,一天难得着家(注:回家的意思),每回你姥姥领你来串门,临该回家时就剩她一个人了。你呀,不知啥时早跑出去耍了。”我很喜欢听别人给我讲我记忆中没有印象的儿时趣事,而大姥姥没往下多讲,却感叹道“这才几年功夫,你都长成个大姑娘了。”
我真的长大了?莫明其妙的,有种隐隐约约的失落感。
“有空儿来耍。”大姥姥到底把我送到了门口。
“嗯,我走了。”告别大姥姥,我疾步往姥姥家赶,眼前重又浮现出那只小鸟的可怜模样。只要看一眼它身上那好看的羽毛,谁都不难想象它活蹦乱跳时光彩夺目的美丽。为这份美丽,为至关重要的生命,我默默为它的康复祝福,心情始终不得轻松?真的不知道伤口只经过简单处理,像是筋疲力尽的小鸟能否活下来。我最后看到的会是它痛苦死去而我无能为力的情景吗?
行走在为救鸟儿奔波的路上,我心中竟升腾起类似豪迈的郑重其事,这种感觉告诉我:你做得很对,你终于不再纸上谈兵地做了一件好人好事。但转念间,我对自己没能力保护、帮助更多弱小生命的无奈,有了种辨别不清滋味的体会。
“姥姥,它咋样了?”我真怕我听到是坏消息。
“好像没啥事了。你走后我喂了它点水,刚才它还吃了几颗小米呢。”
“真的!它还能吃进东西。”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我扑到它跟前,仔细端详这个太让我操心的小家伙。它安安静静地卧着,偶尔动弹一下也不是要逃的那种,它也许开始信任我们了。“姥姥,你看它那双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多可爱?等它伤好了,我要把它的羽毛洗得干干净净的,那它看上去就更漂亮了。”
傍晚时分,姥爷回来了,听说这事后特别提到东院养的那只猫,它平时常来,要多加小心,别让猫把鸟儿吃了。
“我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它,直至它痊愈。”
我说到做到,除了为不辜负友好,找三秀儿坐过一个上午,应她之约和儿时几个朋友玩过半天,其余时间就守着它。小心提防猫咪的不请而至,并按时给小鸟换药,换洗纱布,喂它吃喝,帮它梳洗打扮,连家务活都几乎视而不见了。好在姥姥也没想过要锻炼我的劳动能力,我便“厚”着脸皮做了回客?以前,我每回来姥姥家都会得到“眼里有活”的评语。
几个白天和黑夜相继过去,受伤的小鸟在我们的精心护理下,从可以慢慢走动进步到了试着拍打翅膀为飞翔做准备的阶段。总之,它的伤口在愈合中,它的精神在恢复中,它对我们的感情在建立中。这期间,二舅家的姐姐从学校回来过礼拜,补习中的休息日使她的心情格外清爽,见了我和我的小鸟喜欢是喜欢,却要吓唬我,一会儿说抱猫过来和鸟儿打一架看谁厉害;一会儿说把鸟儿往天上扔扔看它会不会飞;一会儿说等你睡着了,我拿它去送人;一会儿说把它塞灶伙里烤熟算了
到七八天头上,我该回我家了,因舍不得走,心情异常郁闷。说实话,对妈妈的妈妈我有着很深的依恋之情,每次去姥姥家是高兴的,离开时,即使能勉强控制住眼泪的流淌,一张口,声音总是哽咽的。
那天早上我始终闷闷不乐,临走,十多岁的我像个孩子似的拉着姥姥的手哭了,害得姥姥眼圈也红了。和以往有所不同的是,已长大懂事的我不会哭着喊着执意留下。有一句话反复出现在我心里:我是妈妈的女儿,我的家在县城,我终归是要回家的。
暗暗说着“再见”泪流满面的我坐上了回家的车。
7
回家后,我依旧在连续几天时间里若有所思、若有所感、若有所念,惆怅不已,这几乎是惯例,看得妈妈都有点儿妨忌。
对了,我带回家的除了姥爷姥姥对爸妈表达的一份心意?自家的土特产,还有我们救助的那只已然脱离危险,却还飞不起来的小鸟。在自己家里,我依然很用心思地照顾它,保护它。
鸟儿的身体康复后,又想飞翔了,我便配合它的渴望,锻炼它飞的能力。当它扇动翅膀果真越飞越高,飞上了屋顶时,我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它会飞了,我是该为它高兴,但它会飞走的,我我可以自私而无理地强迫它留下来吗?不可以的,大自然才是它梦寐以求的向往,亲友才是它念念不忘的牵挂,自由飞翔才是它永不放弃的快乐追求,它的幸福也将从飞翔中获得。我喜欢它才更不应该禁锢它的自由和快乐,喜欢它才更该帮助它带着它的梦想和希望飞翔在广阔天地里。
精心选了个天气明媚的日子,我顶着上午还不太炽热的阳光,骑车行至县城外一片近处有草远处有林的空地,最后擦擦我流了一路擦了一路的眼泪,学着电视上别人惯用的方法,捧起小鸟将它抛向天空,而后抬头注视它娇小美丽的身影,千言万语汇成了不断夺眶而出的泪水。它在我头顶上空盘旋着盘旋着,像是恋恋不舍,感动得我越发泪水长流。
忍着伤心,我说道:“你应该回家了,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我会很想你,但我更会常常为你祝福。现在,让我祝你一路顺风、一生平安。你走吧,走呀!”而它留连着不肯离去。无论有多少个“虽然”存在,我明白了,它和人一样是有感情的。人呢,无非是地球上的高级动物罢了?书上是这么说的。
“越越,再见!”我亲眼看着它的身影在渐行渐远中化为我视野内的一个点,既感失落,又觉欣慰。说“再见”时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这之后的几天里,少了点什么的感觉压抑着我的情绪,使我只要静下心来,耳边回响的就是越越的声音,闭上眼睛就全是越越的影子,心里想的就是我和越越相处的过程中,发生的大小事情
是的,我给它取了个名字——越越。我希望它生活得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