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镜子,我嘶牙咧齿地狠狠挤着脸上的痘痘,诅咒着我那该死的青春后围期,父亲拿东西经过时,关切地对我说,他有一个小偏方或许有用。我的手蓦然间停住了,怔忡间,仿佛有一只手轻轻地拨动了我的心弦,一股暖流传遍全身。不知何时起,昔日的严父变得如此慈祥和温情?
小时候,父亲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位暴君。
父亲的脸,是家的天空的晴雨表。他如果满脸乌云密布,一天全家人都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大气不敢出一声。如果他笑容满面、心情愉快,则全家人才可以松一口气地有说有笑。
每当他出差的日子,是我们仨姐弟最开心的时光。守着脾气温和的妈妈,我们可以在吃饭时不用再看父亲的脸色;可以不用再听父亲的枯燥乏味的说教;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闹追逐;有时,妈妈偶尔高兴,还会做苹果拔丝、马蹄糕等点心给我们吃,三姐弟围着炉子分吃自制的点心,那是童年的一种难得的奢侈与快乐。
每当临近他回家的日子,则会令每个人坠坠不安。等到父亲推开家门,我们绝不敢像别家的孩子一样拥上前去,在行李里翻东翻西,只是躲得远远的,用一种漠然的目光注视着他,宛如来了一个陌生人,甚至于在我们小小的心里有一种希望,希望他永远也不要回来,这样我们就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了。
我和弟弟偷偷地用圆珠笔在门背后写了一行小字“打倒xxx(父亲的名字),xxx是魔鬼”名字上还加了几把红叉叉,以示痛恨!
记得那年才读初二,正值青春发育期,心理叛逆又敏感而自尊。对父亲的教育方法十二分地不满。因为我从小就有记日记的习惯,于是就把对父亲的一腔怨恨全发泄在日记里,在日记里说家是地狱,父亲则是恶魔,这样的父亲还不如没有。刚好那天被找东西的父亲看见了,读了我的日记,气得他铁青着脸好几天,虽然他并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但是比打我、骂我更令我难过。我犟脾气一上来,干脆豁出去,又写了一段批判父亲对我们的精神暴力的文字,公然摆在他的枕头上。那几天我如坐针毡,惊恐地观察着父亲的一举一动,等待他对我的惩罚,好像在等待世界末日的来临。母亲告诉我,父亲那几夜都没睡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叹气。正好四中有一位年纪同他相仿的教师因病去世了,姐姐与他女儿同学,他的女儿也就此退了学顶了职上班了,父亲在吃饭时,眼睛红红的,同我们讲了一句:“这就是没有父亲的好处!”
从此父女关系进入了冰封霜冻期。好几个月,我拒绝与父亲说话,父亲也不同我说话。后来我不再听从父亲的任何话,无论是善意的劝说还是严厉的苛责,甚至刻意去违背。
他要求我们几姐弟练毛笔字,以继承他那一手引以为豪的书法。我就故意胡乱涂鸦,应付了事。多年以后,三姐弟中字写得最没有风骨的就是我了。
我喜好文学,而父亲则生怕我荒废了学业,考不上大学,一再阻止我写下去。而我就偏偏要写,上课写,下课也写,于是父女之间打起了游击战,怒不可歇的父亲经常搜出我写的日记、小说等等,不止一次地当着我的面撕得粉碎,再洒我一头一脸,我的自尊心也被撕得荡然无存,结果还是两败俱伤。
高考不可避免地失利,父亲也对我彻底地放弃。成年后的我常自嘈自己是父亲最失败的一个产品。
长大后的我出落成一个相貌俊俏、身材窈窕的女子,年长的父亲看我的目光也日渐温和。
有一天,独自上街的他居然给我买了一袭兰色的长裙。他说他在一家服装店看到这条裙子,就想像我穿上一定是美仑美换,所以价钱都没讲就买了下来。我简直受宠若惊,长到20岁,这是父亲平生第一次给我们三姐弟买衣服。
有一次,在父亲家翻他的大书厨,在一个角落,我惊喜地发现我们三姐弟从小学到高中的所有日记与信札,全部整整齐齐地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那一刻我真的感动。经过那么多次的搬家,父亲居然还细心地替我们保留着我们孩提与少年时代的记忆。现在看来,真的是很有纪念意义。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也不再害怕父亲。
很多年过去了,我才发现,其实我与父亲最像,从长相到性格爱好,无一不从父亲那里一脉相承。
很多年过去了,我才发现,其实父亲最爱的是我,这个曾经最最叛逆,这个让他一辈子操心的小女儿。
很多年过去了,我才发现,其实父爱是一种中华民族含敛不露,内心却又炽热如火的情怀。
父亲,来世我还做你的女儿。
不过,我会做你的乖乖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