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

    一位老人闭上了他那双睿智的眼睛，永远离我们远去了。鲜花环绕的棺材前，那慈祥、端庄得有如佛陀的遗相，仿佛在天国注视着我们。遗相前洁白的百合花与傲霜的黄菊花象征着他高尚与洁白无暇的一生。今天将要在殡仪馆举行追悼会。将近九点钟，来开追悼会的人陆陆续续来完了，大多是他生前的好友、同事，有很多也已是垂暮之年的老人了。不多时，来了一个身穿淡黄色衣服的女人，大概五十多岁，全身有一股凛然的气质，她主持追悼会，一开口，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带有磁性的低沉的声音，非常适合这种庄严场合。在主持人的引领下，默哀，三鞠躬，请领导致悼词，下面请家属致辞”他的儿子，一位有些憔悴，但仍不失温文懦雅的中年男人上前，还未开口便有些哽咽，他几乎是哭着念完的，言语间充满了悔恨与悲伤，大厅里一片嘘唏，有不少人在啜泣。而他儿子已泣不成声“爸爸你去了，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思念与悔恨”致辞完后，追悼会结束了。盖棺定论，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无论是贫贱或富贵，人生的旅途都是只有一个目的地。

    这位老人，他是我的舅舅，追其一生，是一个标准的共产党员的一生，他代表了他那一代人的追求与理想，是中国传统美德与马列主义相结合的完美人格。为人正直、质朴、为官清正廉洁、爱民如子、待人真诚、为他人奉献一切等等。在今天看来，有些优点已成为迂腐，也许有些不合时宜，但在这世风日下的时代，有些东西也许会感动我们。他年轻时，追求事业，为了工作，奉献了毕生的精力，身居高位，却没有为子女及亲属谋取一分私利，开过一次绿灯，甚至可以说是耽误了子女们的前程。譬如说我的大表哥，人长得一表人才，才华横溢，学习成绩优异，在高考时，两次高中榜首，却名落孙山，只因为身染乙肝，体检关过不了。那时身为一县长官的舅舅没有为大儿子讲过一句话，致使大表哥，一生坎坷，郁郁不得展其志。女儿，师专毕业想父亲出面分配到教育局上班，可是父亲却让她分到了远离父母的乡下。再加上公务繁忙，难以顾及家务，又使舅妈对他心生怨恨，等等。子女们因为这，走了不少坎坷路，尽管子女们各自走出了自己的路，但心中也种下了对他不满的种子，多年来一直对他有颇有微词。到了晚年，他一直在尽量弥补对家人的歉疚，承担了所有的家务，细心地照料孙子、孙女。他是一个沉默的老人，谁也不会想到，他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来结束自己的一生——割脉自尽，而且是在动手术前的一天晚上，圣诞节的平安夜，他让所有的人走开，然后一个人凄凉地上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遗书中只言不想再拖累亲人，还不忘嘱咐丧事从简。两个月之前，舅妈与他一同去长沙检查身体，结果舅妈查出身患肝癌，而舅舅则是肝囊肿，医生说无大碍，于是舅舅日夜守候在病榻前，尽心尽力守护着爱妻，舅妈真是个有福之人，从生病到死，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看过她，而且肝癌居然不痛，医生说一万个人中才有一个病例会不痛。40天后舅妈没有一点痛苦地走了，了无遗憾。舅妈死后，舅舅已完全虚弱，从此卧床不起，大小便不通，痛苦不堪，而儿女们又不体贴，还说父亲装病，硬说父亲的病是关在屋里憋出来的，出去晒晒太阳，走动走动，就没事了，舅舅也不辩解，只有沉默，可能也觉得了无生趣，直到前几日，查出肺部有肿瘤，全家大吃一惊，满姨与妈妈在电话里哭成一团，决定马上动手术，可是就在手术前的晚上，他支开了所有的人，割脉自尽，消息传来，所有人都不能接受，犹其是他的几个子女。后悔与自责像子弹一样袭击他们，打得他们遍体鳞伤。死亡的突然到来，令所有的人手足无措，亲人们都抱头痛哭，他的大儿子，气得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天天要去医院打吊针来支撑。女儿，更是自责。儿女们齐齐跪在灵前，请父亲恕罪，请父亲原谅儿女们在他生前对他的疏忽与误解。灵堂里，从上到下飘荡着悲伤的气息，象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喉咙，每一人都在呜咽，悲怆之气在胸中回荡，但是再多的哀戚也唤不回亲人，走的已决然走了，生者只能背负着内疚与自责向前行，也许时间的流逝会淡薄伤痛，但是决不会忘记这个现实。

    对于舅舅的自尽，人各有看法。在我看来，他这是明智之举，一个普通人很难有这种决断，好死不如赖活，拖拖拉拉，一日捱过一日，而且像他这种身份与地位的人，医疗条件也很好，再拖个三、五年决没有问题。但是他决定不活了，与其痛苦地生，不如痛快地死，当活着只是拖累别人，徒耗人力物力，活得没有任何意义，活得没有任何乐趣，不如自己了断，所以他选择了这条路。每个人都是要死的，没有意义地活着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对于他，早死是解脱，晚死是折磨，我面对的是一个悟透生死的老人，是一个不惧怕死亡的老人。

    当沉重的铁门打开，遗体被缓缓地推进火化车间，刹时，哭声四起，亲人们扑上去，紧紧地拖住，千般万般的不舍，儿女们哭得昏死过去，从此，阴阳隔世，永无见面的可能，太平间－殡仪馆－火葬场，工业化的程序，送走的是一缕轻烟，留下的是一盒尘埃。那飘忽在一片雪白的花圈之上的无边无际的痛楚，震憾了我的心，时时在揉搓着我的心，眼泪忍了又忍，总还是要掉下来。从没有谁的葬礼让我如此地悲伤，关于死亡，也许我懂得太少，但也就是死亡，让我明白了许多，成熟了许多，想想暮年的父母，觉得自己的肩头忽地沉了下来，明白自己的责任，让一对老人有一个快乐的晚年，其实也是做子女的快乐，同时也让自己今生不再有“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遗憾。我也从此理解父亲，他为什么要从大城市迁回家乡，只为奉养年迈而不愿远行，在家又无法生活自理，无人照料的老父亲，只为这一生不要存在对父母的遗憾。

    愿天下的老人与儿女都不再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