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裂痕

疚“对不起。”她说。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日子，”他回忆着，眼里闪着悠远的光芒“那时你站在高高的楼顶，漫天的星光静静地洒落在你的身上，你在流泪，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并以为楼顶没人才那样肆无忌惮地流泪。星光下哭泣的面孔，知道吗，我就是在那一刻喜欢上了。”

    尉迟瑾嘴唇微张，惊讶地望着他“可是你以前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怎么，嫌我表白得太迟了吗？”

    尉迟瑾微笑着摇摇头，这么多年了，他们之间那份浓浓的感情，又岂是一个简单的“喜欢”可以形容的？他，就是她的幸福。

    轻轻地吻住他的嘴唇，看着他的目光从悦人的明朗变为令人心跳的深沉，听着他在耳边低哑地询问：算是歉意的补偿吗？她只是柔柔地笑着，任迷离的风情渐渐弥漫，一点点地沉醉了他，听凭那有力的怀抱抱着她走向专属他们的舒适温暖的天地。

    很久没有如此深沉香甜的睡眠了，梦中的欢声笑语晕染在她的唇角，像一朵夜百合轻轻地绽放。

    “今天是我们宝贝的生日，我费尽心机请了一天假，我们出去庆祝庆祝吧。”他说，明亮的阳光在他脸上弹跳。

    好多的小孩在欢笑，怀中的小家伙很喜欢这种热闹的情景，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兴奋地挥舞着自己的小手。他们在莲花喷水池边停住了，小家伙被那晶莹的水柱吸引了视线。水柱的中央是母亲育婴的塑雕，周围是孩子的欢笑。

    他走进了小树林，隐约有女人的声音悠悠地传来：“我知道可是我爱你，这有什么错吗？要怪只能怪上天不应该让我遇见你，要怪只能怪你先来招惹我”她的心一阵阵冰冷，想要张口，却发现声音在一霎那消失了，想要举步，却发现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艰难地转过身，眼前是一片嘈杂的人影，还有孩子的哭叫，她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悸，一种毁灭般的恐惧紧紧地揪住了她，她疯一般地奔到莲花池边，身子像泥一样瘫软下去

    猛然从床上坐起，尉迟瑾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墙壁，双目中是噩梦般的恐惧.被惊醒的许若松连忙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安抚道：“又做恶梦了吗？没事的，没事的，都过去了。”

    尉迟瑾紧紧蜷缩的身体在那温暖的怀抱中渐渐松驰，她仰起脸问道：“为什么我总会梦见一个莲花水池，为什么梦中一靠近那里我就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绝望的恐惧？你说，那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许若松紧紧地闭着嘴，眼睛里却流露出无法抑制的悲伤。

    磨损的日记本发出陈旧遥远的气息，曾经她有写日记的习惯，只是不知道何时这个习惯就中断了。日记中断断续续会有几天空白，就像记忆中留下一个个缺口。其中最长的空白是从五年前开始，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在这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让家人讳莫如深的事。她寻找着家里的每一寸地方，翻阅着可以看到的每一张纸片，想找出一点蛛丝马迹，然而结果却是徒劳。似乎她的某部分血肉就那样被一刀干净利落地切断了。她的世界也就一下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花草，丈夫，还有残破的梦境。

    荧光一闪，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夜色像一道柔和的帷幕，轻轻地遮住了尉迟瑾的眼睛。

    她忘了打开屋子里面的灯。

    原来电脑自动关机，这几日网络故障，电脑感染病毒，频频罢工。

    “我重装了一下系统，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天亮后许若松对尉迟瑾如是道。

    尉迟瑾刚要点头称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奔到电脑前，c盘中我的文档一片空白，没有转移的文件不翼而飞。

    尉迟瑾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软软地瘫坐在地上。

    “怎么了，怎么了？”许若松见状慌忙问道。

    “日记，没有了。”

    “你不是一向不在c盘中存东西的吗？”

    “是的，只是这一段时间的东西还没来得及移走。”

    “唉唉，如果存下备份就好了，那样就是有一天电脑坏了，东西也不会消失。或许，存在网络里更安全一些？”

    尉迟瑾目光一闪，回头诧异地望着许若松，滑入莫可名状的思索。

    轻车熟路地打开一个网址。

    她不曾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这个网页上遨游过，只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顺手一输，就进去了。仿佛它就潜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然后突然的，便跳到了她的眼前。

    看着这块曾经属于自己领域上的往事片段，一种无法言语的情感潮汐冲击着她尘封已久的心。想不到这里，在这块虚拟的世界边缘还有她残留的记忆碎片。

    某月某日夜凉如水，听得间窗外蛐蛐的低吟。

    想起刚才的梦境，情不自禁地对着夜空微微一笑。梦中一条鱼儿在衣兜里跳跃，我惊叫着叫他来捉，他只是在旁边拍手而笑。

    醒来，腹中的小东西在不安分的舞动，九个月了。

    尉迟瑾如遭雷击，手忙脚乱地滚动鼠标，下面一片空白。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隐隐约约地破土而出，耳边轰鸣不已，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锁在记忆的黑屋子里，锁得太久，久到让她不能原谅自己，久到让她无能为力地想哭泣。

    镇日里对着电脑上只言片言发呆，那是她的日记吧？一定是的，那语气，那文字风格一定出自她的手笔。那么，她曾经怀过孩子？心弦不由自主地一抖，莫名地心酸，莫名地痛楚。

    只是，自己为什么没有再记下去呢？就是这一篇也是没有日期，还和别的日记混在一起，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它是另一篇日记。而且文字错乱，像是被洪水冲散的沙土。

    困惑无力劈天盖地而来，她的头又开始突突地疼痛，思维的小道越走越窄，像进了一条死胡同，没有光明，没有出路，只有黑暗。

    渴望着谜底，却又恐惧着真相，不知道到最后，她将面对着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另一次的记忆洗牌？

    许若松细细地观察尉迟瑾的言谈举止，似乎和往常有些异样，似乎又没什么不同。

    相处日久，能有什么事呢，他摇摇头，笑自己多心。

    “你不练书法了？”

    “这一次书法比赛揭晓，三等奖。又高兴又失望，练的劲儿也松了。”

    “是吗，得奖了？好老婆，要老公给你什么奖励呢？”

    尉迟瑾淡笑，淡定，温暖，忧伤。

    “你已经给了我，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许若松神色一紧“你怎么了？”

    “我已经知道了，以前的，不应该忘记的。”

    几页纸轻飘飘地落到手上，许若松呆呆地接住，目光木木地盯着上面的文字。

    七月五日晴宝贝的两只眼睛都变成了双眼皮，长长的睫毛，配上漂亮的眼睛，真是妈妈心爱的漂亮娃娃。

    八月九日晴宝宝长牙牙了，白白弯弯的一痕，好可爱。我欣喜地对着他的小脸蛋亲了又亲。

    “原来我们真的有过一个儿子，”她说。

    许若松呆呆地看着她。

    “原来我写过一套宝贝日记，因为怕丢失，存了好多备份，除了电脑上的，网上信箱里也有。”

    “而我，今天进入了自己的信箱。”　　

    6

    因为什么昏倒？人群？鱼？还是水盆？

    女医生不厌其烦地追问我，直到我筋疲力尽。

    她那双透视一切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说，也许我可以帮你找到答案。

    星期日的阳光，像一瀑清澈透明的泉水泄满整个院落，槐花开了，丰盈洁白的一串串槐花优雅地散发出诱人的芳香。

    她说，今天我带着女儿出外游玩。

    公园的旁边，一群写生的学子正在聚精会神地素描。小女孩像只活泼灵巧的小蝴蝶穿梭其间，无限新奇无限向往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她的母亲只是目含微笑地驻足观望，并不阻拦。

    我有些恍惚地看着这一切，春日的阳光跳跃在公园门口的喷泉上，似曾相识，却又恍然如梦。

    纯粹闲适的春游。

    两个人，一个孩子。

    女人沉默着，孩子雀跃着。

    也许真正的快乐，只属于那天真无邪的孩童？或许还有那微笑凝望的母亲，毕竟她也算在享受着天伦？

    那么我呢？何处来？何处去？好像渺渺天地间的一帧暗淡的剪影，令人疑惑，令人悲伤。

    女孩在栏杆边大叫着，似乎发现了经冬的残莲，以及漂亮的鱼儿。

    然而我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脑袋开始了熟悉的疼痛，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挣扎着，想要突破浓厚的黑暗喷薄而出。

    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疼痛，眼前昏暗交错。

    我看到小女孩不顾安全地极力地垫起脚尖，拼命地倾着身子把手伸向那已萌绿意的莲叶。

    我看见那早已被不知多少人偎依过的栏杆开始松动，然后就像电视中的慢镜头般，小女孩开始倾倒，跌落，惊叫声划破天空。

    我本能地伸出了手，伸出手才发现手中握着的是那柄须臾不离身的短剑，剑刃无法抓住小女孩，却刺入了小女孩花瓣般的身体。

    一瞬间，我的记忆开始轰然开裂，一幕幕的场景像河流奔泻纷至沓来。冰冷的剑刃回旋出一朵剑花，指向我，我的胸口，然后一寸寸地刺入肌肤。

    我向地上倒去，我看到春日的阳光依旧那样温暖明媚，湖边的垂柳依旧那样风姿绰约。然后我看到了他，他的眼，蓄满泪水。

    忧伤像雾一样笼罩了我的眼睛。

    我说，我知道了。

    我说，原来我一直要找的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我知道了，我无路可走。

    7

    那里有塑像，有喷泉，还有一倾莲花的水池。年轻的母亲一心关注丈夫的行迹，忽略了孩子，那一天，孩子的生日，也成了孩子的忌日。在看到已经没有呼吸的孩子湿淋淋的小身体之后，尉迟瑾的世界轰然开裂，从此，再也没有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

    一场大病接踵而至，医生说，她已经丧失了求生的意志。昏迷中的惊颤，嘶喊，求救，一声声地震撼着许若松的心。那时，他握着她的手，整夜整夜地坐着。

    他说，你不能这样，让我独自承担这一切。孩子走了，你也放弃，我最亲最近的人，融入我的身体血液的人，一个个地离我而去，留下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没有尽头的孤寂，没有尽头的痛楚，你怎么忍心？

    他说，你醒来吧，我求你好吗？你爱孩子，我也爱，而且，我也爱你，你要撒手，将至我于何地，我的余生将如何面对没有你的阴影？

    他说，你要放弃，我势必不能独生。你忘了吗？从我十九岁开始，我就认定了你，纠缠你，这一生一世，无论天上地下，你都别想摆脱我。

    他一夜一夜地坐着，不停地诉说，形容枯槁，言语癫狂。时而悲伤缠绵，时而咬牙切齿，神情可疑得吓坏了医院所有的人。

    后来，终于，尉迟瑾醒过来了，而一部分心灵却长睡在黑暗中，莲花池边的那场惨剧连同关于孩子的所有记忆都成了一片空白。

    许若松带着她走遍了各个医院，最后带着她离开了那个伤心地开始新的生活。

    重新面对那场变故的两个人，一时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沉默，凝结在两人中间。

    “也许，你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忘记过，这些年来，我见你不断地受着形形色色噩梦的折磨，却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真相告诉你，我怕，我清理了过去的种种痕迹，我怕你再一次地生病。”

    “因为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是因为我的过错，才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不是这样的！”许若松骇然道“是上天的恶作剧。却总是让我们凡人加倍的承受。”

    “是我的错，在我内心深处我一直这样认为，是由于我的过失才造成了这无法挽回的一切。所以，在另一个世界，我杀死了自己。”

    “瑾”许若松紧紧地抱着她，痛楚，无言，心颤。

    “但我不会再放弃自己了，因为有你，这些年，这么辛苦却一直没有放弃我。谢谢。”

    尉迟瑾也回抱着他，像无数次曾经感受过的那样，心底淌过细细的音乐般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