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新娘

    　　琥珀屋的大门终于被关上，它的存在终究是成全了它本来的意义。人们常说，一颗老松树的热泪穿过千年的岁月沉淀下来的意义唯有等待。孔雀河东岸的繁华从此凝固成最后的印象。楼兰王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带着他的军队绝尘而去。琥珀屋所有的光芒抵不过他一句话的厚重：我是爱你的。

    一边狂笑，一边咀嚼。当我完全领悟的时候，已经没有退路。

    我，今年九十九。关于我的来历被时光缩略成楼兰国特定的称谓，楼兰新娘，楼兰国千千万万的新娘都不叫新娘，因为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用尽一生来做新娘。那一年我即将成为楼兰王唯一的新娘。八十年如一日的忏悔并没有让我疯狂。我的嫁衣从来没有褪下来过。我在琥珀屋内从一朵花的枯萎细数流年直至红颜白发。

    楼兰王十四岁继承王位，即位不到三年，整个罗布泊都流传着他的荒唐事迹。声色犬马，挥霍无度，顽劣暴戾。而摄政王日夜为国事操劳，深得国人敬仰。少年的心中没有城府，为传说而忧国忧民，爱憎都写在脸上。因此，我从小不喜欢这位国王。

    拾叶煮酒，喂马劈柴，看一株野草独自兴衰。如果没有意外，这样的人生实在完美，因为与世无争，因为无欲无求，因为不可再现。落日下的驼峰间飘荡着商旅们的笑声。中国丝绸，必经之路，夹缝中的处境注定这个国度不能永远显赫。就像罗布泊的水，在风起的时候无法真实映照我的容颜。湖面上漾起微波，重叠了影像。我转身站定，我看见了不可一世的楼兰王，他总是这么招摇，让人一眼就能认出，微服出巡还这样排场，好象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国王。我掩饰不住我的轻蔑，却无法躲避他锐利的目光。慌乱中扔下一篮子的琥珀，仓皇逃去。

    数日后我被告之要去京城参加选秀。楼兰王要成家了。

    想到那些让人扼腕的传说，心里悲愤。我找到了司马，他是学兄，来自中原，冷静渊博，都说他有鸿鹄之志。司马淡淡一笑，递过一杯热茶，你累了，喝点茶暖暖身子。我接过来一饮而尽，没有半点犹豫。多年以后我仍然相信那是一杯毒酒，在我饮下的刹那灵魂与身体已经分离，我分明看见我僵直着身躯倒下，黑发白裙在夜风中无力地舞着忧伤。夜是一枚巨大的瑕疵，吞没了所有纯真。

    从此我不再是我，失魂落魄，不愿去想失去了什么。我安静了许多，开始留心周围的人们，像他们观摩过去我一样地观摩他们，倾听他们的一言一行。原来这个世界除了我，还有别人。那些佳丽们个个兴奋难挡，刻苦的训练让人匪夷所思。望着她们穿梭的身影，如弱柳扶风，如彩蝶翻飞，感觉莫名其妙。而自己整日无所事事。闲暇的时光多了，听到的传闻也多了，楼兰王的形象开始具体和逼真。

    她们说，摄政王在私家官邸试穿王袍时被锦衣卫抓获，除了私制的玉玺外，搜出的财产富可敌国。

    她们说，楼兰王多年装疯卖傻，终于在他最没有防范的时候，推翻了这位权倾朝野的元老。

    她们说，楼兰王即日起亲政，并在全国范围内选秀，才色并重的女子无论出身贵贱均有机会成为楼兰王后。

    她们说，王后一旦选定，将不再设其他妃嫔之位。

    我终于明白那些佳丽们为什么要极尽艳丽，梦想入主东宫。她们或端庄优雅，或妩媚妖娆，或富贵呈祥，再看看自己，永远黑发白衣，素面朝天。女官和宫女们却对我不寻常的尊重，使我愈加惶恐不安。宫墙是红的砖碧的瓦，还有让人倍感虚荣的礼数。我感到我能很快适应这样的生活，适应之后就是仰赖，没有人会拒绝舒适而甘愿清苦，除非他有承诺，有此生难渝的信仰。而错爱之前唯一的良策就是及早抽身。我对女官说我想放弃，我想回家，我想继续回去捡琥珀，女官不说一句话，她笑得诡秘，她一步三摇地走了。

    佳丽云集，香飘万里，蝶蝶们纷至沓来，盛况空前。女子们鱼贯而入，在王面前展示她们最美的一瞬。若王面无表情，则退下；若王将镶满宝石的金丝手绢赠予其中的一位，那么她就是楼兰唯一的王后。当手绢稳稳落在我的掌心，我几近崩溃，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中摇摇欲坠。而楼兰王洪量的声音还盘旋在罗布泊的上空：我要送给你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

    他真的修建了一座琥珀屋，流光溢彩。孔雀河边寥寥数语，他已记在心里。

    ——篮子里是什么。

    琥珀。

    ——琥珀是什么。

    是等。

    ——我是爱你的。

    可是我没有想到。

    ——司马在哪里。

    他畏罪自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尖锐刺耳，屋顶的琥珀粘土开始纷纷脱落，坠向坚冷的水晶地板，碎成粉尘。而我的楼兰王怕是早已战死沙场了吧。我抚摩着依旧光鲜的嫁衣，微笑着起身，琥珀屋占地九亩，八十年的等待开始支离破碎，我走不出这个一路坍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