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说,喏,老爷就在里边坐着,你去吧。
虽然时候尚早,可一德走进的时候还是觉得客厅有些晦暗。他看到八仙桌旁坐了一个人,约莫六十多岁的年纪,人看起来清瘦而精神,手里端着水烟袋,正“呼噜呼噜”的抽着。一德想,这一定就是那个一直只听其名未见其人的王大善人了吧。八仙桌的上方挂着一幅大中堂,画上题着“雪夜虎卧松岗图”两边的对联是“忠孝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王大善人放下水烟袋,拿起茶碗,掀起盖碗,头摇着吹了吹茶叶,轻轻地啜了一口,扭过脸,吐出嘴里的茶叶根后才抬起头,微笑着对一德说,来了。
一德目不转睛的看着王大善人这一系列动作的分解完成。时间,在那个时候过得非常慢。他似乎听到王大善人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赶紧也笑笑说,来了。
王大善人说,快坐下,你就是一德吧。大师父老提起你呢,说你聪明好学,佛学造诣很深,将来一定会成大器的。能成为名寺古刹的住持。
一德腼腆着说,王老爷高抬一德了。一德此次下山,定会倾己所学传授令朗。
王大善人说,小儿顽皮,你多担待。他扭过头对旁边一直站着的一个人说,王贵,带一德师傅到仁儿的房间去吧。
这年王仁十二岁,他的房间在第三进院子里的西厢房。由于长年患病,脸色有些苍白,身体有些虚弱。可这一切对他的智力并没有丝毫的影响。
一德就这样开始了每月三次在王大善人家的授业生涯。他总是头天早上早早下山,晚上住一宿,第二天下午返回佛崖寺。
一德给王仁讲禅,讲慧可立雪断臂,讲六祖慧能,讲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讲风动幡动的故事王仁听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他还学着那些高僧和一德一起辩论,一起探讨禅宗的那些公案。
时间长了,小妍就知道她比王仁大了二岁,比一德小了二岁。有事没事,她也喜欢到王仁房里去,听一德讲禅,唱清心普善咒,读心经华严经。不知从哪天起,她悄悄地喜欢上了这个眉清目秀,学识渊博,一肚子好听故事的小和尚。心里总盼着一德的下山,一德上山的日子,她也会小小的毛糙起来。
其实,立夏那天,就是一德第一次下山那次。他就被小妍的开朗和欢快感染并在心里暗暗的喜欢上了她。
后来,一德下山的早晨,小妍总会提着竹笼去洗衣服,然后想跟着走向王大善人家。
小妍问,一德,你为啥起这么个古怪的名字,你姓什么呀?一德,你做和尚,高兴吗?你师傅打你吗?师兄弟欺负你吗?一德,你怎么知道那么多的东西呢?一德,做和尚一辈子只能呆在这佛崖寺吗?一德,你说,王老爷人好吗?一德,我好看吗?
一德满怀心事的走在小妍的身后,一句一句的回答着小妍每次早晨相遇时许许多多的好奇问题。他听见小妍清脆的“咯咯”的笑声在松果山间回荡,他看见小妍轻盈的脚步在他的周围走走停停,他还看见小妍的眼神里满含了喜欢和期待。那些问题都好回答,只有小妍问她好看不好看时,一德就会红了脸,低了头,声音小着说,好看,最好看。每当这时小妍就会笑,那笑声很亮。
年前他最后一次上山时,小妍问他,一德,明年开春,你还来吗?
一德说,师父让来,我就来。
小妍说,那师父要是不让你来,我想你了,咋办?
一德说,那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要不,我找机会下山来看你。
小妍说,你又不能随随便便的进出王家。
一德说,我就说我去看王仁,看他身体怎么样,看他学问进步了没有,他们不就让我进了吗。
小妍说,要不这样,你若来,选在初六、十六、二十六吧。每个月这三天,我留意着,看你来不。
一德说,你比我小,咋这么聪明呢。在你跟前,我觉得我都变笨了。
小妍说,才不是呢,我笨的,要是聪明也是小聪明,你看你知道那么多的东西,你才是真聪明呢。
小妍说,我等你,无论怎样我都要等你,等你来。
一德上山的时候,总感觉身后有小妍的眼睛在看着他,那样的深情,那样的热烈。
山外春已尽,山内春才始。可不管怎样,春天,无论在山外还是峪内,都是一个让人向往的季节呢。万物复苏,青山苍翠,鸟儿啁啾,就连松果山上流下的溪水也一路欢快的叫着冲出了峪外。
一德听了师父的话,整了整衣衫,不紧不慢的走出了佛崖寺。刚出门,他就一路小跑起来,恨不能腾云驾雾,瞬时到了山下。
走到第一次遇见小妍的地方,水在,石头在,可是人却不见了踪影,没有那熟悉的、魂牵梦萦的身影。
一德就在心里笑自己真是笨呢,春寒料峭时节,这么冷的天,小妍不该出来呢。怎么咋这么不会心疼人呢。
进王家院子,一如去年立夏。王大善人还在喝茶,王贵又把他领到了王仁的房间。王大善人这次说的话就更简单了,来了!去吧!
王仁见了他,高兴的都想站起来走路。可是一德,第一次有了魂不守舍的感觉,走神。
咦,小妍呢?小妍怎么不见了?她去了哪儿?她应该在家里的,难道回老家去了?即使回家现在也应该回来了呀。
那天晚上,有山风从院落里吹过,穿堂过屋的一阵紧似一阵。高高挂起的红灯笼里的火也被吹得时明时暗。住在二进院落东厢房的一德,没有点灯,黑暗中想着自己明亮的心事。他听到轻轻的敲门声,还有细微的一声,一德,是我。一德忽的从床上坐起,小妍的声音,没错,是她。
小妍走进来时,一德差点没认出她。不过一个过年的光景,小妍瘦了许多,脸色看起来也很差,原先那白里透红的肤色不见了,苍白到甚至比王仁还要更甚。
小妍看到一德,一下子紧紧地搂着他,伏在他的肩头,压抑着哭了起来,泪水濡湿了一德的衣服。她哭着告诉一德,过年时,王大善人喝了许多酒,酒后粗暴的糟蹋了她。她痛不欲生,本想一死了之。又怕一德以为她变了心,就一直忍辱负重的活在王家,等着见一德一面表明心迹。
一德如五雷轰顶般呆了。他半天没吭声,然后说,他不是大善人么,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人们不是都叫他大善人么?他每年都给佛崖寺布施呢,他不是一心向佛的吗。他对儿子那么好,对信徒那么好,怎么会,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呢!?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王大善人家最漂亮的王仁的童养媳小妍死了,自缢在了王家院子的自己房间。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佛崖寺最聪明最俊秀最温良最年轻的一德和尚死了,自缢在王家院子自己教书时常住的房间。
王大善人厚葬了小妍。一德被抬上佛崖寺,火葬。
此后不久,峪内的人们都传说开了,慢慢山外的人也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小妍和一德通奸被王大善人发现,双方羞愧而亡。
人们还说,王大善人这人真不是徒有虚名,事情都那样了,他还是宅心仁厚的葬了他们。
佛崖寺的僧人们知道后,摇了摇头,低着头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