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我是一朵雪花，静静地飘在寂寞的空中。天说，寂寞的空中寂寞的何止是雪花，还有游动的云朵，郁闷的雷电和翱翔的雄鹰。云说，我的命运就是游动，静止不动的我就是弥漫的光，弥漫的光就是死了的我；雷电说，郁闷的我正如此消彼长的万物一样，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但我的爆发也是我的灭亡；鹰说，寂寞的美只有在空中才能体会到，我甘于寂寞，所以我不是花间的莺，屋下的雀。但我是雪花，寂寞的我只有在空中静静地飘着，漫看寂寞空中下面不寂寞的滚滚红尘，如山间村落的袅袅炊烟，升降飘忽，时有时无，似城市的街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而那尘世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如海的潮起潮落，热热闹闹。雪就问天，我是什么，怎么如此寂寞冷清，我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天就说，从你来处来，去你去处去，雪听不明白，再问天，天无语，只有风在身边呜咽，终于在一天夜里，雪静静地飘在了一个小山村的一个小院落里。

    雪听娘说，生她的那个夜里，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还没有停的迹象，爹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让娘暖在光席上的褥子下面，就用家里唯一的一床被子把雪包的结结实实，冒着飘飞的雪花出门撞运，希望早点碰上一个人做干妈或干爹，山坳里就几十户人家，还住的七零八落，爹转了个遍，也没碰见一个人，只好让天做了雪干妈，让雪成了其名字。

    山里人不爱冬天，但爱冬天的雪。山里人没有节假日，没有固定的休息天，唯有雨雪天才能在家歇几天，但雨容易引起山洪和泥石流，所以下雪天是他们最喜欢的日子。而由于名字的缘故，雪更是对雪有一种偏爱，多年以后，当雪在海边居所细细梳理自己的情感历程时，所能记起的事全是发生在雪中和雪后：那是爹抱着她站在屋檐下看山上的树挂着白白的层层叠叠的花的时候，那是她和小伙伴堆雪人打雪仗滚在雪地里全然不知道什么是冷的时候，那是放学路上雪扭伤了脚小山背着她踏雪回家的时候。

    终于有一天，雪开始故意躲避小山的时候，也是在一个下雪天，小山的爸托人来提亲了，而雪却和同村的一个姑娘在插队知青的窑洞里听海讲山外世界，那时雪14岁，初中刚毕业，因高中要到30里之外的山外镇子去而不再上学了。海是上海知青，才18岁，却懂得那么多，会拉手风琴，后来雪一有空，就自己一人去找海，有一天海说，雪的名字真好，让他想到雪的洁白，雪的烂漫，雪的清越，雪的温润

    雪就是在海的窑洞里知道了另一个世界的精彩，也学会了“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歌曲，从此，雪的心儿就飘到山外那想像的世界，而海的窑洞就是去另一个世界的路口。在那里，雪知道了贝多芬和聂耳，读到了托尔斯泰和手抄本第二次握手，也在海的辅导下自学着他带的高中课本。那段日子是雪儿最甜蜜的日子，青春的骚动悄悄在心里滋长，如屋外的蔷薇，仿佛在一夜间，伸长了它的枝条，开满了簇簇花朵。终于有一天，也是一个下雪的夜里，雪在梦里听见天说，从你来处来，去你去处去，而醒来的雪知道，雪的来处就是天，雪的去处就是海。

    再后来，山和那个姑娘定亲了，定亲的那天是在夏天，雪记得很清楚，是阴历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听老人说每年的这一天，天多下雨，那是牛郎织女相会时流的幸福的泪，在那一天定亲能够相守一辈子。但那天真的没下雨，雪和海也去吃酒了，是雪叫海去的。那天，海拉琴，雪唱歌，满山坳回荡着雪的歌声和海的琴声：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喜爱

    心中热烈爱情使我痛苦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他对这樁事情一点也不知道

    有位年轻的姑娘对他日夜想

    河边红莓花儿已经凋谢了

    少女的思念一点儿没减少

    少女的思念天天在增长

    我是一位姑娘怎么对他讲

    没有勇气诉说尽在彷徨

    让我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

    那天回来的路上，海说，其实能看出来小山喜欢雪，雪说海，你胡说什么呀。海说我更喜欢你，就这样一句话，让等待四年的雪既兴奋又害羞，而雪的害羞的脸，也助长了海的兴奋，他第一次亲了雪，那天开始，雪在心里说，我的去处真的是海，我从此是海的人了。

    日子就这么幸福地过着。山间的溪流旁，那片其中有一棵树身上刻着海和雪名字的松林里，时常留下雪和海相依的身影，海也很大方地来家里找雪了，雪的小弟也叫他姐夫了，只是父母不放心，旁敲侧击地提醒海托人说亲，尽快定亲。

    这年腊月的一天，海来雪家给其父母说，他准备明天回家，给他的双亲说这事，春节回来就定亲。第二天，雪受父亲之托和弟弟送海到小镇搭车，在小镇，定了房间，弟弟拿着海给的钱买好吃的零食和小人书去了，雪第一次洗了有生以来的热水澡，也把处女的身子给了海。那一次，到如今也让雪刻骨铭心。

    那年春节小山做了新郎，新娘还是和小山定亲的，也是第一次和雪去海那里的女伴。雪不羡慕他们，只急等着海的归来，憧憬着她和海的那天，想像着海的粗重的呼吸和排山倒海的力量，雪的心里几多甜蜜，几多忧愁，那天夜里，雪写下了她平生第一首小诗，雪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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