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当年毛主席对全世界说“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为什么要那么庄严!我一站起来,还没敢庄严,船就晃荡起来,摇摆得很,拨浪得很,好不容易立直了身子,船却扭起来,绝不是扭秧歌,它只是乱摆起来,七摇八晃。般摇,我摇,我摇,船更摇,小伙子也在摇,我和他极力地寻找平衡点,这下更甚了,好似遇上了九级大风,起伏的船儿起了惊涛骇浪,似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坐下!”艄公大声喝斥“快坐,兰俩快坐下!开不得玩笑,要翻的要翻的!”一边大声地喊叫,艄公一边停下正划着的浆,稍稳,他以手合十胸前,口中念念有词“阿米陀佛,菩萨保佑”我和小伙子一起笑他,艄公一脸的正儿八经,说,真个要翻的,不是开玩笑,兰俩不小心,真个要翻船的(谁跟他开玩笑了?)。艄公作了个示范姿势,让我们照他的样子来,说这个样子看风景最舒服。这是个什么样子呢?——蹲下身子,脱下鞋子,胳膊伏在船篷子上,以膝跪地,以最虔诚的姿势跪看风景。小伙子跪得中规中矩,有板有眼(艄公先前教过他了),雪白的袜子,结实的后背,膝盖跪在那张厚厚的黑皮革垫子上,姿态优雅、沉静舒服。我这才想起屁股下的垫子,依葫芦画瓢,我也双膝一弯稳稳地跪在了垫子上,让我没想到的是跪姿旅游竟有一种新颖的惬意。古今中外之旅游者,有拄着拐杖旅游的,有乘着缆车旅游的,有坐着轿子旅游的,有光着膀子旅游的,有打着赤脚旅游的,有背着画板旅游的,有摇着扇子旅游的可是,像我们这样跪在船舱里旅游的不知能有几人?不是对鲁迅先生顶礼膜拜么?不是对鲁镇的景物心驰神往么?不是膜拜先生的笔下风景却舍不得掏钱么?不是仰望柯岩山峰却吝啬地不肯付出么?那么,就请你跪立乌篷船上,以参拜和跪拜的形式,以五体投地的姿态,跪游这柯岩与鲁镇的山山水水,景景物物吧!
我笑小伙子:你的跪姿很虔诚,虽然很像堂吉诃德;小伙子笑我:大哥彼此彼此,你的样子也像桑丘潘加。小伙子是北方人,在北京上学,今年读大四,毕业之前来柯桥,一方面是体验并找工作,一方面是游玩拜访绍兴人文和山水。我问,你怎么不买张门票走进鲁镇的中心,他反问我,你呢?你为什么不勇敢地投入鲁镇的怀抱?我一笑,他也一笑,我们心照不宣。
穿一孔孔弯弯的桥洞,过一条条窄窄的水网,软泥上的青荇,油油地向我们招手;岸壁上的青蛙,哇哇地向我们咶噪;水草里的小鱼,调皮地与我们嬉戏。跨过那道横挡在水面的毛竹竿儿(拦截大船之用),鲤鱼跳龙门一般,小船轻松地跃入水清岸阔的鉴湖。极目远眺,湖光山色,云白天高,鸟飞长空,鱼翔浅底,蓝色的是天,绿色的是地,黛色的是山,青色的是树,金黄的是菜花,粉红的是桃花,风清水阔凭橹摇,般稳心舒船公歌。艄公真的唱了起来,越语侬腔,小伙子听不懂,问我唱的是什么,我摇头,说,听不懂没关系,我们高兴就行!高兴,是的,我们高兴,意外的高兴。这种高兴可能花一百元门票是体会不到的。艄公的歌声刚歇,小伙子伸手船外,舀起一捧清冽的湖水,赞一声“好水呀”问艄公鉴湖之名的由来,艄公却答非所问,说,酿老酒的,鉴湖的水过去是用来酿老酒的。老酒就是黄酒吗,艄公继续答非所问,说,女儿红才是真正的好酒啊。蓦然回首,望一眼艄公的眸子,阳光下老迈而又青春的眼睛里荡漾着芬芳的女儿红。
“九九女儿红,埋藏了十八个冬。九九女儿红,酿一个十八年的梦。九九女儿红,永远醉在我心中。”
朋友,你知道艄公是怎样划桨的吗?嘻,划桨还不简单,小时候老划的,不就是两只膀子一左一右用力地,摇呗。“一轮行前一轮后,一足跨左一足右。一上一下互踹之,无翼而飞不胫走。”这首诗说的是骑自行车。我觉得,骑自行车与划船差不多同一道理,那就是都需要挥动肢体奋力,才会使器物载已前行。所谓不胫而走,其实是力气使然。就说这乘船吧,我和小伙子算得上是两个年轻人,年轻人不胫而走,是艄公大爷力气使然,这样想来无论如何我的心中有些惭愧,也许与一件小事里坐在洋车上的“我”之惭愧稍有相像。下面我告诉你乌篷船上的艄公是怎样划桨的。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和你一样,是不会相信的,艄公划桨竟然是四肢齐动、手脚并用的。艄公的两只粗糙大手划着一柄短桨。短桨不长,不带把子,桨柄漆成绿色,两手一齐发力地划水,看起来有点像使一把关公爷的大刀在斩水;两只脚踩着一柄桨。这柄桨稍长,约八尺开外,带把子,桨柄漆成红色,与舱板的颜色一母同胞。着一只黑色的翻口黑布鞋的左脚,牢牢地踩在桨的横把子上,右脚的鞋脱在一旁,裸着灰色的袜子踩在桨柄上,看得出来,前者主划,右脚帮忙。四肢动,船行一尺,四肢再动,船再进一尺。若无头上的那顶毡帽,四肢连动的艄公看上去简直像一只丑陋的螃蟹。一个苦字,一个累字印记般地写在螃蟹的脸上,这两个字是随着满脸的黄汗一起奔流而出的。
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气温是31度,湖上的阳光热烈奔放地直射,感觉额头烤的火辣辣的。小伙子的脸晒得红朴朴,不时地捧湖水洗脸。这时,艄公换了一顶帽子,一顶麦草编的草帽。草帽比毡帽凉快吗,我问他。他不答,他只是将毡帽甩给了我。这是一顶标准的绍兴毡帽。不大,前部无沿,呈锥形,拿在手里重实实的,细端详,见黑色毛发压就的毛毡内侧是一圈深色的潮湿。毡帽吸热,更吸汗,直射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抚摸,心脏带动四肢奋力地发热,内外夹攻,一齐涌向毡帽,其闷其热可想而知。艄公说其实绍兴的般公并不太愿意戴这劳什子毡帽,更情愿戴自家编打的麦草帽子,又轻,又反光,又遮阳。我问他,那何故每个绍兴艄公都清一色地头顶毡帽呢?艄公叹了一口气,唉,有什么法子呢,人家来绍兴的游客都好“乌逢”和“毡帽”这一口。不戴它,我们连客人也拉不到啊据鲁迅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承认,毡帽并不是绍兴的传统产物,它只是先生笔下几个具地方特色帽子的想象综合体。先生既有胆魄勇敢地道出了子虚,后人后者们为何没有勇气脱下这乌有?一顶帽子戴成了一种脱不下的、也不敢脱下的负担,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悲哀?倘若算,不知道悲哀究竟属于谁?
船贴鉴湖之滨缓行,渐渐鲁镇的 “后景”已尽收眼底。黑瓦、褐缘、花窗、白墙,古典优雅的江南民居临水而建,整洁而素雅。但不知为什么,这雅洁里却透着一种空无人气的寂寞气息。鲁镇新盖的这么一大片房子,却不是用来住人的。房子不是用来住人的,那么盖房子做什么呢?做样子?当摆设?作道具?“人要人捧,屋要人衬。”我的一位和我一样文屁不通的文友说,这句话里透着浇显而质朴的道理。 这位朋友还说,箫红之于鲁迅,是这个道理;许广平之于鲁迅,可能也是这个道理;毛泽东之于鲁迅,共产主义之于鲁迅,难道不也透着这个道理吗?我不敢认同朋友的观点,却也无力否认。那幢高大的房子后窗洞开着,仔细点数竟有数扇雕木花窗破败地洞开着,湖风吹来,花窗开开合合,发出木木而空荡的声响。问艄公何故,不是说鲁镇是去年才建成的吗?怎么这窗户就成了这个样子?艄公道:唉,建了恁多的大屋子却不住一个人哪!曾欣赏过一幅照片,名字叫美丽的背后,一位仪态万般而立的模特,为了使美丽的上衣从身前看上去挺美而又贴身,她的背部竟动用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夹子。现代人讲的是面子,要的是门牌,俗话说顾头不顾屁股,管他呢,反正屁股没人看见,也少有人愿意看见!
近了,更近了,鲁镇的后墙伸手可摸了。我和小伙子跃跃欲试准备上岸好好浏览一番,老艄公却惊呼“使不得,使不得”艄公说这里有规矩,载游乌篷只能依水在而行,游客上岸船主是要被罚款的,搞不好还要扣船呢。想一想也是,乌篷上的游客们都偷机上了岸,那购票中心里的百元门票卖给谁?艄公说他一家五口子(不算已分家另过的儿子),差不多全指望这条小小的乌逢船。你家不是有田有地吗,我们问,田里地里不是可以收稻子收麦子么?艄公长叹他的苦经,说这些年柯桥撤镇设县,大规模地建设,田地差不多全被政府征收了,家里仅剩下一亩来田,他说他的这条乌篷船的船证就是靠田地换来的呀。半天无语,我和小伙子却半天无语。难怪老爷子的船上置办了炊具,这小小的船,这小小的乌篷就是绍兴农民风雨飘摇的家啊。
鲁镇的人文风景是那么强烈地吸引我们,我们是那么急切地想上岸脚踏实地地拜访她。可是,朋友你说说,我们能置艄公的一“家”沉重而不顾吗?
乌逢船终于在惆怅里返航,过一孔水泥马路桥,惊诧地看见,桥下低矮的空间里竟住着人。几件洗过的衣裳在桥下阴凉的风中晃动,破旧的上衣,有洞眼的裤子,偶尔可见裤管上洗不去的点点油漆,夹杂其中的有孩子的衣裳,小小的,旧旧的,皱皱的,也有女子旧的内衣和胸罩柯桥镇上热火朝天,人声鼎沸,机声隆隆,迅猛发展的柯桥而今已不叫柯桥,绍兴县政府那堪与国际接轨的飞翔状的办公大楼已于去年訇然剪彩
“嗯,不错不错,鲁镇不错,没有白来没有白来”桥上有人说话,像个官员的高声高调“我说小张,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了。一回去你就搞一个预算,照鲁镇的规模,不,最好比鲁镇大一点,咱们也搞他一个镇子!呵呵,为民造福嘛!什么?镇的名字?那还不好办,回去立即通知文化馆挖一挖我们那里的名人,还不小事一桩吗!”
腿跪得酸叽叽的疼,我和小伙子不约而同想站起来,大写地站起来,沐春风,浴暖阳,远舒一回眺眼,该多么舒坦呀。艄公却嚷:要到了,要到了,别弄翻了船,兰俩跪下!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没有办法,暂时我们还得跪立乌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