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小谈成名记

    　　第一章序

    咱们中国人的特点，最显著的一条，大约就是喜欢幻想了。女娲抟土是例证，庄子屈原是例证，敦煌壁画是例证，牛郎织女也是例证这样的例证，说是成百上千，大约也算不得夸张。可见，咱们骨子里藏着的各种色彩斑斓的梦，并非经于一朝一代，而是历经了白素贞似的千年修炼，最后总算功德圆满，修成了正果。

    也许，就是因了这一缘故。小时候，我们被人欺负了，一时找不到报仇的法子，又不愿白白的挨了打，一口恶气焖在心里，怎么办？这时，祖先遗传的东西便发挥了作用。——于是，在我们小小的心灵里，便有了这样的想像：某年某月某天某时的梦里，一未曾见过的高人，也不知是何道理，叫住自己，便开始传授无人可及的法术。不久的工夫，自己学得了制人的本领，寻了仇人，举手抬脚便报了仇。这样的梦，常常与我们童年受到欺负的多少是成正比的，被人欺负越多，我们的幻想就越频繁，同时也越稀奇古怪。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一般情况下，我们被欺负的次数会越来越少，自然，幻想的次数也就会跟着慢慢的减少。

    但是，在我认识的人中，牛小谈绝对是个例外。说是与牛小谈认识，其实也就见过一次面。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大约五六岁吧。父亲带我到镇上赶集，远远的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干瘪老头，父亲立刻对我说：“你看，那就是牛小谈。”那时，说起牛小谈的名字，在我故乡的小镇，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带着几分敬而远之的畏惧的。谁家的孩子要是哭闹，说一声“牛小谈来了”大抵是威震得住的。至于老年人，说到牛小谈，总是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甚至遭遇，告诫自己的儿女或是邻里的年青人：“看见牛小谈，千万不要招惹，要远远的躲开。”一个干瘪老头，竟有如此的能耐，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确是不小的震撼。所以，那次，虽然只远远的看了牛小谈一眼，也算是终生而不能忘了。

    至于对牛小谈深入的了解，应该感谢我的爷爷，是他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了关于牛小谈的许多故事，才让我今天有机会坐在这儿，记下关于牛小谈传奇似的人生，博诸君一笑。

    第二章幻想的缘由

    爷爷说，牛小谈最初不叫牛小谈，牛小谈最初叫狗蛋。就像我小时候叫猪猪，在我们哪儿，未读书之前，孩子的名字里，总带着猫狗之类的字眼。长辈们说，猫狗命贱，那样取名，是取其“贱命贱长”、易于长大的意思。

    据爷爷说，狗蛋的祖先，是很有些来历的。狗蛋之所以姓牛，并不是狗蛋的爷爷的什么爷爷一时冲动，取了这个姓；狗蛋之所以姓牛，主要是狗蛋与宋朝时候一位有名的牛姓英雄牛皋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原来，狗蛋竟是牛皋的第n代孙子，至于是第42代还是43代，已经无法考证了。但做了英雄的后人，并不能保证世世代代都是英雄。不知从哪一代起，狗蛋的祖先不但不是英雄，甚而至于混得连最普通的平民的后代都很是有些差距，辗转颠簸，英雄的后代们在无数次迁徙之后，竟然和我的爷爷成了同一小镇的人，这不得不令人称奇并且嗟叹。

    狗蛋头一天满五岁，第二天便死了爹。狗蛋还未满六岁时，有一天，娘对狗蛋说:“蛋蛋乖，蛋蛋听话，蛋蛋在家看屋，娘到街上给蛋蛋买糖吃。”狗蛋娘便带着妹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狗蛋家离街上很远，大约有三四十里地，狗蛋长这么大，仅仅去过一次街上。那是爹还在时，爹带着狗蛋到的街上。街上的房子蛮多蛮多，狗蛋跟着爹转了一圈，就找不到方向了。爹说:“蛋蛋，你拽住爹的衣裳，小心别跟丢了，找不到爹了。”爹还给狗蛋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娃儿，比狗蛋还大，跟着爷上街，一不小心跟丢了，被人卖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狗蛋听了，心里很是害怕，并且对街有了说不出的畏惧。狗蛋一面紧紧地拽住爹的衣摆，一面想像，想着想着，狗蛋就觉得街是一种类似于“老背背”的东西，很是害怕。因为害怕，所以即使过了许多天，娘突然要带妹妹到街上去买糖，要狗蛋看家，狗蛋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更没有吵着要去。狗蛋娘似乎感到有些意外，她愣愣的看着狗蛋，突然一把把狗蛋抱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狗蛋说:“娘你别哭，蛋蛋在家好好看着。”狗蛋没想到，娘哭得更厉害了。那时，狗蛋哪里料到娘哭得如此悲伤的真正原因。

    叔叔婶婶们说，狗蛋娘跟人跑了，再也不要狗蛋了。狗蛋不信，狗蛋觉得，一定是街道太大，娘忘记了回家的路。“总有一天，娘会找到回家的路的。”狗蛋的话，换了了人们一阵快意的欢笑。“狗蛋，你娘是傻子？”一个好事的人，故意挑逗狗蛋。“你奶奶的傻子！”狗蛋急了，胡乱的骂道。好事的人被骂了，觉得无趣，走开了。可几个比狗蛋大一点的孩子，却久久不肯离开，一个劲的冲着狗蛋直嚷:“狗蛋没爹没娘啰，狗蛋成野种啰！”“你们才是野种！”狗蛋忍无可忍，冲过去，对着一个孩子就是一拳。其他的孩子见同伴被打了，一哄而上，把狗蛋摁在了地上。这时，狗蛋的爷爷正赶牛回来，看见了，远远的骂道:“狗娘养的，欺负我家蛋蛋！”孩子们听了，鸟一样散了，可嘴里仍唧唧喳喳地狗蛋野蛋的只管叫着。狗蛋从地上爬上来，揉搓着红肿的脸，心里想着，等有一天我长大了，学了本事，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那天晚上，狗蛋做了个梦，梦见了爷爷故事里会使魔法的神仙。

    第三章初患幻想症

    也许，狗蛋和我们不同的是:狗蛋受到的欺负并没有因为他渐渐的长大而减少，相反，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但那些同龄的孩子，而且大人们也加入了嘲笑狗蛋的行列。

    那天，狗蛋和几个孩子在山上放牛，大家一起猜手心手背，谁输了谁看牛，并且要等到牛要到苞谷地边，将牛赶开才能算一次。狗蛋接连输了三次，第四次时，狗蛋远远的看见秦贵给其他的人使眼色，要他们伸手心。狗蛋见了，非常生气，但因为一向比人矮几分，狗蛋不敢发作。又开始猜手心手背时，狗蛋也一个劲的伸手心。几个回合下来，眼看着刘贵的牛要到苞谷地边了，还分不出输赢。秦贵急了，冲着狗蛋吼道:“不许每次都伸手心。”“你们可以，我就可以。”狗蛋回答道。“一、二、三。”两次下来，大家伸的仍然全是手心。这时候，一个同伴却大声高喊:“快，牛在吃啰！”“快，快去！”秦贵一把推开狗蛋的手，大声命令道“快去把牛赶开！”“我还没输，我不去。”狗蛋嘟哝着。“好吧，狗杂种，你等着。”毕竟是自己的牛在偷吃苞谷，秦贵只好跑去，先把牛赶开。可是，等刘贵跑去把牛赶开时，苞谷已经被吃掉了五六棵。怎么办？刘贵深知其中的厉害，他想了想，终于有了主意。

    太阳西下，秦贵一声吆喝，伙伴们赶着牛就回家了。每次，狗蛋都走在最后，因为爷爷不许他那么早就回家，久而久之，狗蛋也不想那么早就回家了，他甚至开始享受天黑时的宁静和自由。因为这时，没有人再留意到他的裤子是不是破了，屁股是不是露在了外面；因为这时，狗蛋可以自由自在地想很多问题，想死去的爹和没有回家的娘，还有和娘一起失踪的妹妹。狗蛋边走边想，要是爹还在，爹一定还会带自己到镇上去看木偶表演；狗蛋想，要是某一天娘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带着妹妹，包裹里还带着大把大把的糖，那该多好啊。一个人牵着牛，边走边想，狗蛋似乎渐渐的觉出了其中的乐趣，不知不觉，他嘴里也开始哼哼的唱出了爷爷教过自己的那首小曲:

    北风呼呼地叫，冬天到了。

    青蛙躲在地下，静静地睡着觉。

    松鼠穿着皮袄，敲着它的门道：

    你好吗？可要吃点东西？

    外面的景致很好，你可要瞧瞧？

    青蛙揉揉眼睛，喃喃地说：

    啊，我现在不想吃，不想看，只想睡觉。

    唱着唱着，狗蛋渐渐的就有些迷糊了，他恍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青蛙，慵懒地躺在洞里，既安全又温暖。

    突然，爷爷的喊声远远传来，是否还隐隐地藏着几分怒气。狗蛋心里一怔，那种温暖的感觉瞬间被不安和惶恐占据。狗蛋努力地回忆自己做过的事，从早晨睡梦中被爷爷叫醒到现在，狗蛋割草洗碗扫地放牛，每一件他都认真地完成了，可为什么爷爷的在喊自己时还带着愤怒的声音呢？狗蛋心里惴惴的。“狗娘养的兔崽子，躲到哪儿去了！”爷爷的骂声渐渐的近了，恍然间，狗蛋急忙答道：“爷爷，我在这儿。”“狗日的，我还以为你哑巴了。”昏暗中，爷爷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狗日的，我叫你贪玩，叫你不好好地放牛。”狗蛋来不及反应，一阵雨点似的棍子落在了自己身上。狗蛋从爷爷的骂声里，隐隐约约地听出了一点挨打的原因，蚂蚁叮咬似的疼痛中，狗蛋胡乱的叫道:“爷爷，我没有贪玩，我好好放牛了。不是我的牛”“狗娘养的，还敢顶嘴。那么多娃儿都说是你的牛吃的，难道还有假！”爷爷骂着，一阵更加紧密的棍子落在了身上。狗蛋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又不敢分辨。狗蛋忍着痛，心里狠狠的骂道:“狗日的秦贵，不是人，恶人告状。”见狗蛋不再申辩，爷爷停下了手中的棍子，一把搂过狗蛋，呜呜地痛哭起来:“娃呀，咱们穷，经不起折腾啊！”

    既挨了打，又赔了王家的苞谷，狗蛋的心憋得慌。第二天在山坡上见了秦贵，狗蛋不用分说，冲上去对着秦贵就是一拳。但狗蛋那里是秦贵的对手，只一回合，狗蛋已经被秦贵压在了身体下，满脸满嘴的泥。一大群围观的伙伴看着精彩，一个个兴高采烈。狗蛋动弹不得，好不容易抬起头，狠狠的骂道:“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谁是狗娘养的？”秦贵拽住狗蛋的头，用力一摁，狗蛋又含了一嘴的泥。就这样狗蛋骂一回，秦贵摁一次，直到狗蛋不再骂了，秦贵才松开了手。

    以后，狗蛋再也不敢明着骂秦贵了，每次见了，他都只能暗暗的骂几声泄泄愤。骂着咒着，日子久了，狗蛋发现，咒骂似乎没有给秦贵造成任何影响。渐渐的，狗蛋便不再骂了，渐渐的狗蛋便多了一些幻想，想像自己长大了，力大无比，一拳就可以把秦贵打倒。——其实也不只是幻想，有好几次，狗蛋偷偷在半夜起来，像爷爷讲过的故事里某个受欺负的主角，夜里暗学武功，后来终于报了仇。但由于晚上耽误了瞌睡，白天做事困觉，挨了两次打，所以狗蛋再也不敢夜里起床练武了。

    一面是对秦贵的深恶痛绝，一面是现实的无可奈何，狗蛋最终选择了用幻想去慰藉他那幼小的心灵。我想，狗蛋当时的处境，大约和我们国家满清时的情形差不多，狗蛋的幻想症，大约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第四章幻想症之病情加剧

    日子水一样哗哗的流着，不知不觉中，狗蛋已经十五岁了，只可惜狗蛋像缺雨的庄稼，不怎么长，十四岁的狗蛋，看上去顶多十一二岁。因为这个缘故，狗蛋倒有了两个好处，第一个好处就是秦贵之类的同龄人，因为已经成了大人，虽然见了，也免不了拿他的身体玩笑一回，但无奈狗蛋缄口不言，大家便觉得无趣，三言两语后，便各自走了;另一个好处，因了个子的关系，到了十四五岁，狗蛋并没有像其他孩子，已经成为干农活的好手，什么肩挑背抬，无所不能。狗蛋照例割割猪草放放牛，个子相仿但心智成熟的狗蛋，渐渐的成了一帮孩子的领袖。每天，一群比自己小三四岁的孩子围着狗蛋，给他看牛，听他指挥，时间久了，狗蛋宛然一个活脱脱的山大王，在孩子们中间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尽管狗蛋渐渐的觉得自己活出了些威风，但他的心里，始终保持着对秦贵之流的敬畏。秦贵们可不会把狗蛋当山大王，见了狗蛋，他们一样的会奚落他，甚至对他动手动脚。这让狗蛋很苦恼，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堵着。要是有一天自己能胜过秦贵，大摇大摆的从秦贵身边走过，或者，秦贵看见自己也像那群放牛的孩子，对自己毕恭毕敬，那么，活这一回，也不算白活了。该死的秦贵！狗蛋骂着，脑海里又有了无数光怪陆离的幻想。

    那个年代，狗蛋那样的孩子，能够有饭吃，已经应该谢天谢地了，但狗蛋偏偏交了好运，竟然念了两年书。按狗蛋爷爷的说法，那是祖上积德，是叫花子掉粪坑，度镀了金了。那年，镇上唯一的高小差一后勤人员，狗蛋的爷爷凭着读过几天私塾，找到又是远房亲戚的校长，得了那份差事。有一回狗蛋爷爷带狗蛋去学校“长见识”学校的黄先生见狗蛋机灵，便带狗蛋到教室里旁听，这一听不要紧，黄老师发现，狗蛋不但记忆惊人，并且想象力丰富。于是，在黄老师的极力劝诫下，狗蛋爷爷成全了狗蛋的读书梦。狗蛋读书很卖力，尤其是黄先生说读好书能考大学，考上大学能干大事，譬如旧社会的状元，可以终身衣食无忧，出入珍贵。狗蛋听了，更加卖力地读书识字。得到先生夸奖时，狗蛋甚而有些飘飘然的感觉，一扇辉煌的大门在眼前晃来晃去。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咱们中国人，大约历来所受桎梏太多，类似与此的书中欺人的话语，可以说谁处可见。但对于狗蛋，书就是圣旨，就是金玉良言，书给了狗蛋无数慰藉和想像。手捧书本，虽然未必读得明白，但老师的话，却深深地烙在了狗蛋心上。狗蛋的眼前梦里，到处是飞扬跋扈，到处是钻营势利，到处是黄金美女。那读书的意图和动力，与现在的我们，大抵相似。

    读了一段时间的书，狗蛋渐渐的熟识了一些学校的孩子。狗蛋发现，所有的孩子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唯独自己，被先生狗蛋狗蛋的叫着，似乎与先生讲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读书人有些不符。于是狗蛋找到先生，请求一个高贵的名字。黄先生想了想，对狗蛋说:“姓是不能变的，否则丢了祖宗。你个子小，但心不小，干脆就叫牛小谈吧。小而不小，未必真小也；对牛而弹，牛未必真不懂，故取其弹的谐音。”老师的话，直听得狗蛋云里雾里，但既然老师说好，应该错不了。

    以后，狗蛋逢人便说，我叫牛小谈。小而不小，未必真小也。那些没有读过书的，听了狗蛋天书似的话，对他有了几分敬畏；那些读过书的，对“小而不小，未必真小也”这样的句子，也很是不解，同样因为不解，所以对狗蛋也有了几分敬畏；更让人敬畏的是，牛小谈三个字，居然是镇上最有文化的黄先生取的，于是对狗蛋的敬畏，大家不由得又增加了几分。

    因为敬畏的缘故，狗蛋，不，应该是牛小谈，更深刻的体会到了读书的好处，所以牛小谈更加努力地读书了。什么传奇外传，什么传记传说，凡是那些乡村里常有的离奇古怪的书，牛小谈无一不看，无一不读，虽然似懂非懂。有了书，牛小谈可以不吃，甚至可以不睡，满脑子全是书里的人物。没有书时，他又在脑海里把看过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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