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的闲话

    人固有生老病死，生物自有春夏秋冬。山水亦然。如果说，冬季的水是冰雪的凝固与呆滞，是寒冷的极致；那么夏天的水就是暴雨的恣意与洪水的肆虐，是热情的迸发。

    如果你喜欢春季的水，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春水，甚至谙熟了“一江春水向东流”与“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妙句，是因为你有李后主与苏东坡的情怀，你身心深处蛰伏已久、酣然冬眠之后，焕然甡滎了。

    我独爱秋水。因为秋水最狐媚，让我引俊不禁，直欲投身于那碧亮澄净的波心。惟秋水洗却了猫冬蛰伏的冷峻，释放了春眠沉酣后的冲动，流觞了盛夏那七月流火的无忌。

    秋水的皎洁清澈，宛如人到不惑之年那般精致淬炼，在厚积薄发之后，迎来了“第二春”的稚子甚至赤子情怀，比“第一春”更澄净通透。

    在母亲河嫩江的十数个清秋，我就喜欢江边游泳，从8月8日立秋到9月22日秋分之间45天里，那时的江水不再喧哗，谢绝了哗众取宠的稚嫩，只静悄悄地流淌。与江两岸的蔬菜瓜果一样，低垂着各自的果实与头颅，陪伴着淙淙流淌的江水，从大小兴安岭一路欢歌，不羁地注入松花江、直至黑龙江与大海。那时的水，低洄浅唱着，并不在意你是纵情高歌还是向隅独泣，它自是自顾自地在惯常的浅滩与河床，完成冰冻前最后的能量释放。

    在西湖边的金秋，西湖水洗却了铅华，没有了轩然大波，只是如铜镜印射天光云影，镶嵌进宝石山与雷峰塔的耸峙，不屑与浓艳之季节争宠，浑然已经老僧入定般涅槃于化境。葱葱郁郁的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那些桃之夭夭、香清溢远的荷花，早已让位八月桂花与满陇桂雨，虽然失去了“桃花流水杳然去”的意境，却更如春草榨干了多余的水分，脉络分明地彰显自己的狐媚，俨然“别有天地在人间”了！

    我最喜欢周末或星期天，在大连滨海路徜徉，只需跟随自己多年的一个背包，装上一本瓦尔登湖或陶渊明集这样轻巧无重的薄书，带上一瓶水、两个面包、三根香肠足矣，一整天漫无目的、且行且走，从付家庄到星海湾，或者从老虎滩到东海头，互为起点与终点地漫溯萦回。忽而瞥见木质栈道前花自凋谢、叶自零落，忽而注视山崖之下又多了无人打扫的一地落英，忽而驻足远眺，海水澄练般铺满视野所及的地平线。

    当是时，海天之间浑然成为一体，没有一丝罅隙、间不容发，完全是天衣无缝般的契合。尤其是从山崖之上俯瞰，环顾四围，澄净一无瑕疵的那弯素水，把自己所有腌臜与尘螨一一荡涤而去，不复有任何爱恨情仇地，完全不假思索，也无人声，只有光籁、色籁、天籁、水籁、秋籁无尽无休地袭来，占据充盈、绑架要挟、媚惑勾引自己的身心，恣意行止羁留，只任游丝般的呼吸与脉搏，如有若无地在海浪海潮里荡漾着、旋转着

    我更喜欢每天早晨跑步5点，经过七站公共交通站点，奔跑着颠簸着的屈伸，视野跳惣着把空荡荡的街道入眼入心，再任其镜像如肥皂泡般、虹霓般自生自灭，秋天的银杏树在晨曦里闪烁着灼灼的幽光，在半小时的时空转换之际，总让秋天的和煦阳光，从仲夏客舍与付家庄的山岚里幻化出来。如果时机恰好，蹩进海水之际，秋季的极妖极媚的朝阳，正欲跃出海平面，我就停留目光，在21秒的时间里，从太阳从上沿乍露，到下限冲腾，行着注目礼赞，默默地完成一次心斋。

    在秋水里游泳，是人生的一大乐事，自是可与金圣叹的33个“不亦快哉”媲美与不让的。长期游泳的大连老者，与我一样总能预感到何日是大潮，一般都出现在每月阴历十八左右，绝对不是每月十五当天，与钱塘潮出现在八月十八有着惊人相似，一阳来复与春寒料峭都有着自然的节律，许多道理都是殊途同归的，本无需俗人去阅历参悟得了的。

    我总是忘情于秋水的臂弯，每天都是三刻钟。秋水与春水迥然不同：春水是从料峭的冬天走来，那桃花汛带来的开江鱼自然鲜美，可是人却很难在春水里，游曳着体会“如鱼得水”的至理名言。只因春水奇冷，会冻彻你身心，令你呼吸与心跳无法自持。除非你天天游泳，每天不间断，才能游刃有余地释然与惬意。

    秋水从盛夏逸出，带着太阳积攒的余温，我每年最晚的游泳时限是11月8日的立冬，不信邪的我也曾经12月初下水，只滞留在冬天的海水里3分钟，就放弃了抵抗，萧瑟而回，用了30分钟才恢复了常态。由此，知悉了冻僵的蛇，为什么感激农夫，其后吃人本性使然，与人类倡导的“不杀生”怜悯的逻辑无关。

    记得最早的“秋水”二字，是出自庄子一书的著名篇目，可见这位崇尚“天人合一”的先贤，是颇为欣赏秋水之美的。“初唐四杰”里的旷世奇才王勃，也在滕王阁序里提及“潦水尽寒潭生”其同篇文字里的“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更是千古传诵，如果不是上述两位先辈，极度热爱自然，与造化同始同归，是不可能发现秋水之妖媚之处的！

    金庸在神雕侠侣的武侠小说里，给人物起名为“李秋水”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但却是个性鲜明敢爱敢恨的至情至性之人。所以可以做“道姑”可以喜欢保护襁褓里的郭襄，虽然特立独行，应该与“行者”武松、“花和尚”鲁智深属于不拘一格的一类人物？具备滚滚红尘里可以得道的奇才的潜质吧！

    结束本文之前，我随意地打“皎洁”二字时，匪夷所思地出现了一个“湬”字，是秋水二字上下重叠的“一体字”经过查阅索引，知悉在康熙字典正字通里，是“湫”字的通假字。一个是雁荡山的奇崛景——“大、小龙湫”的“湫”同声，另外读音与“皎洁光”的“皎”同音。

    秋水，与合二为一、一而二的“湬”字，声音与寓意俱佳，都如斯匪夷所思的玄妙，妙不可言。　　　　春雨于2013年瓦伦丁节未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