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贫苦辛劳的生活暗淡了村人的衣食住行,但这并未在我们小伙伴们的心中留下多少阴影,因为那好像更属于大人们的事情,我们少年儿童自有玩不完的游戏,听不完的故事。
最早听来的故事当然是祖母讲给我的,因为在我还不懂事时母亲就舍我随我父亲去了城里,是祖母一手将我拉扯大的。听说在我父亲五岁时祖父就不幸去世了,生活在大家族中的祖母备尝了孤儿寡母的辛酸。她没有文化,但她知情达理;她身子板单薄,但她硬撑了全家的生计。每晚睡觉时,躺在祖母怀里的我总要听着祖母讲的故事才会睡去。记得她的故事天上人间包罗万象,有神话的,有现实的,有动物的,有植物的,但极少有鬼怪的,她从不用一些恐怖的故事来吓唬我,总是小鸡啊小羊啊,有趣而温馨。正是祖母的故事,最先奠定了影响我一生的善良的品格,儒雅的性情,坚定的信念,刚强的意志。只惜我还没来得及孝敬我至亲至爱的祖母时,她就因病过早地离开了我,给我的一生留下了永远解不开的思念之扣。
那时在外工作的父亲回家后也爱给我讲一些故事。他是文化人,听说是解放后我们县城里少有的几个文化人之一。他讲的故事多半是书本上的,这在我后来的日子里进一步得到了证实。那时他给我讲三国演义,讲西游记,也讲水浒,还在我上小学时我就知道了中国“四大才子书”的事情,全是因为父亲的熏陶。父亲还给我讲他参加革命后的军旅故事,对照父亲留下的军旅生涯的照片,我每每羡慕并敬佩父亲行军打仗时的叱咤风云英勇无畏。有次他只是拉家常一样提及自己解放后在寿张县担任人武部长,曾于晚饭后提着匣子枪,一人穿沟越坟二百多里回茌平老家,一段真实的生活经历,在我也成了父亲威武雄壮惊世骇俗的动人故事,并为之骄傲不已。
那时岁月没有电视机,电影是公社里安排专人下村展演的那种,一个月来不了一次,收音机全村也没几台,而那也是农家最值得骄傲自豪的高档电器了。我父亲虽在外工作,因家中上学的多,干活的少,仅靠祖母和母亲在生产队挣的那点工分难以维持家计,我家每年都是欠粮户,以至家中一直也没能买得起台收音机,这好像成了我儿时最感遗憾的一件心事了。好在那时谁家有了收音机,并不吝啬只在家中听,常常是晚饭后拿到生产队的场院里,那里早已集聚了老老少少一大群人,大家共同分享收音机带给人们的好奇与快乐。那时的我是把听新闻也当成了听故事,倍感生动有趣的,晚饭后的到场院里听广播成了我的一分期盼与满足。其实这番穷苦年代里集体听广播的场面与情趣不也是一段令人回味的故事吗?!
说来生活也是公平的,物质生活的困乏,虽然限制了人们的精神生活,但在那时的乡下,每个村上总有爱讲故事的人,并且会讲故事的人,这多少也弥补了某种贫困生活带来的缺憾。在我们村就有好几个这样的人,他们或分散,或轮流,每晚总要摆开架势讲一番。特别是夏天的夜晚,晚饭后老老少少来到阔大平展的生产队的大场院里乘凉,我汝凡大伯就早早地拉开了场子开讲了。他因家贫一生没能娶妻,也没上过学,却满肚子都是故事,特别是他爱讲一些古时的故事,像什么“卖油翁独占花魁”之类,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娓娓讲来,情趣横生,边讲还边用手比画着,特别引人入胜。每晚他还会在讲到高潮的关键情节嘎然而止,留待明晚再叙,煞是惑人。当然他也讲一些荤段子,大多是顺口溜之类,开讲时还一本正经地告诫我们孩子们要把耳朵捂住,谁不捂住听了他讲的故事以后就会像他一样找不到媳妇,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而我们不但谁也不捂住耳朵,反而更加兴致勃勃的迫切等待他赶快讲那听了将来找不到媳妇的故事。汝凡大伯讲的故事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他孑然孤苦的身世也像故事一样有着令我诸多不解的永远的思虑。
爱讲故事的还有我汝建叔,他常年在南方的某个大城市混事,见多识广,每逢回乡探亲时,他便会讲一些乡下人没听过的天下奇闻趣事,让大家顿开眼界,知道了世界之大。但他后来却被抓起来批斗了一场,说是他走修正主义路线,宣传资本主义思想,要批倒批臭。我们小孩子不知道大人们这是怎么了,游斗他的那天我们还跟在游行队伍里看热闹。我清楚地记得胖胖壮壮的汝建叔头戴纸型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个大牌子,满街游行示众,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如今我已能通过更多的渠道听到更多的故事,这也是信息社会带给人们的最大的享受,甚而喜爱舞文弄墨的我也成了爱讲故事的人。每一个故事都是一面镜子,教人们成熟,教人们聪明,更教人们善良,但少小时候听来的故事会别有一番启示与深刻,特别是我们这些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更会怀想少小时候在乡下听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