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白蓬乱的头发,清癯多皱的面颊,倔强悲情的眼睛,土灰色的大襟褂子每当想起二十八年前的祖母,这幅令我心颤的影象,总让思念与愧疚的泪水,模糊我愈久弥痛的眼睛。
还在我咿呀学语的时候,母亲就把我托付给祖母,带着姐姐哥哥随父亲去城里住了。听祖母说我小的时候身子很单薄,又赶上青黄不接的年月,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我想象不出那些年祖母是如何把我拉扯大的,只记得印象中第一次吃烧鸡的情景。好像是在我刚开始记事的那年,父亲给祖母买回来一只烧鸡,祖母就将它藏在炕上靠墙的席子里面,每天给我几小块,我也不知道是多少天才吃完那只鸡的,只记得每次那火柴盒大的鸡肉,粉色的肉丝丝,现在想来也是香美销魂的。
祖母打二十几岁就守寡,处在大家族中的孤儿寡母,谁也说不清当年是怎样熬过来的。在我少小时,常在半夜里被祖母的哭声惊醒,那时我还不清楚祖母受了什么委屈那般伤心,也不懂得用更多的话语去安慰祖母,只是也流着泪摇着祖母瘦弱的肩膀重复着一句话:您别哭了、您别哭了后来祖母让她唯一的儿子上学、参军、入党,成了族人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可谁又能想到正是那凄苦窘迫的岁月,才使祖母坚定了不甘低头度日的信念,她那印在我记忆中的充满抗争、充满倔强、充满自信的眼睛,不正是那艰苦岁月烙在祖母心灵深处的真实写照吗?!
在我八岁那年,母亲不知什么原因又搬家回了乡下,但我每晚仍旧睡在祖母身边,好像祖母也离不开我了,多年的相依为命已将我和祖母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有年春节前的某一晚上,大人们在忙着蒸馒头,睡眼惺忪的我钻出被窝就迷迷登登地在一个面盆里小解,母亲恼怒地骂了我,祖母却说小孩的尿是童子尿,吉利,吉利。我现在也不知祖母所说的“吉利”一说是真是假,但我更相信那是祖母爱我爱得已迷了心窍,溺爱至极,生命中的偏差与过失也便赋予了别一样的注解与关爱。
在我印象中,祖母一直瘦削如柴,可不知什么原因,在她六十几岁时却得了高血压病,后来肠胃也不好了,病魔缠得她坐卧不宁,每每她让我给她捶捶脊背揉揉肚子时,她那疼痛难忍的样子让我如今想起来也替她难过。可那时少小的我还不完全懂得如何给祖母分担忧愁,只是很听话的样子常俯在祖母炕前静静地看着她,这时祖母总会攥着我的小手,时而迷迷糊糊地睡去,时而又清醒无助地睁大眼睛,她极少说话,好像少小的我也的确还听不懂祖母的心事,但我却能真切地感知到祖母牵着我手时的那分安详与平静。
那年夏天,祖母的病又犯了,在外工作的父亲请了长假回家伺候祖母,那已是我印象中祖母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了。家境的不宽裕与那年代生活的艰辛困顿,好像祖母一生也没享过几天福,但那年夏天父亲的陪伴与我的愈来愈懂事,却让祖母享受到了别一样的儿孙之乐。可恶的病魔让祖母久卧难起,又赶上酷暑季节,当时还没有电扇,我与父亲便常为祖母擦洗身子,扇扇纳凉。有时我站在祖母的脚旁,一手一把大芭蕉扇,一同用力扇风,汗水顺着我的脊背往下淌,我却并不在意祖母让我休息一会的劝说,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力量促使我那样做,促使我能那样做。
祖母的病终于有了好转,父亲最担心祖母的偏瘫症并未出现,祖母便催父亲回城去上班,父亲觉得祖母的病也没大事了,便决意第二天回城。第二天早上天刚放亮,父亲便到祖母的屋里辞别,好趁凉快赶路。我已忘记了父亲与祖母说过的话,好像并没说多少话,两人只是很平静地道了别。父亲转身出屋的时候,祖母要坐起来穿衣,可她的衣裳还没穿上,就永远地去了,那时,我就目瞪瞪地躺在她的身边。祖母去得很平静,平静得至今我也想不通,祖母为何在最不该去的时候就那样像一阵风似的永远地去了呢?有人说人离世前都会有先兆的,难道祖母那年夏天的一段病中的幸福时光就是先兆吗?抑或是父亲在那个清爽祥和的早晨了无心事地对祖母的平静告别?我多苦多难的祖母就这样离去了,可她怎知她的离去给儿孙留下了多少永世难补的遗憾啊!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常为自己未能尽孝祖母而万箭穿心,平日对祖母的怀念与到其坟茔的祭扫已成了我一生的心事。我曾几次在诗文中写到祖母,但没有一次像此刻写这篇短文时让我感到命运的委屈与酸涩,泪水早已浸湿了眼前素洁的稿纸,老想嚎啕大哭一场,我一千次一万次地想也想不出如何才能报答祖母的养育之恩。想起今晚大姐来串门时告诉我的关于祖母的梦,我的泪水就更止不住了。大姐说昨晚梦见祖母了,梦中的祖母已胖了许多,并在梦中听祖母讲她正在山西打工过活,好像比在世时幸福了许多。莫非世间之人真能生死轮回,我多么盼望祖母您也托梦给我,如果您真在山西,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您,如果梦中的事是假的,那就让我在这即便虚幻的梦中度完余生吧,只要能见到您听到您的声音。
回来吧!我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