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标准

    春雨连绵，虽不算好，却也不坏，需要视人的情绪好坏而定。情绪好时，即使阴风惨雨，也自会觉得别有生趣，从中领略出生的意蕴来，更何况绵绵春雨中孕育着多少诗情画意！情绪坏时，光风霁月，也会觉其刺眼，而绵绵的春雨更是忧愁的催化剂，特别是多愁善感之士、对月伤恨之徒碰到如此景致岂不仰天嘘唏大发其牢骚之怀呢！范仲淹在他的那篇岳阳楼记里就有如许的感叹，叹时序之不我与，叹老天之待我不公，叹心胸狭隘者之不能善自排解人类的失意，叹迷途未返的人走向人生的泥潭和深渊，但归总起来是要以天下为怀，忧虑在天下之先，享乐在天下之后，这种人生最高的境界又有几人能达到？人作为感情的动物特别具有细微而不为其他动物所具备的喜怒哀乐 爱恶欲惧等高级情感，动物有低级的好恶与感情，但远不如人类来得那么丰富和变化多端，并且能从各个立场和观点找出形而上的意义，这点本事是动物想都不会想到的，人类因而以此而自豪。这是人类的伟大之处，因此他可以站在整个动物界的前面号令那些胆敢不遵守他的法则的动物，而予以生杀予夺之。只有站在人的立场上，所有的人类道德准则才会有他的意义；倘若人类换一个角度来看问题 ，恐怕就有不少的动物，不，是所有的动物来向人类提出它们的愤怒与不满的意见，而希望人类能不再使它们深受压迫、剥削和残杀，使它们得到一个相对安定与丰饶的环境，得以度其天年而无碍。人类即使对那些受人类保护的动物虽然事实上是无微不至地关怀与爱护，但都不免从其主观角度出发来对动物们限制它们的自由与扼杀天性的动作，所谓以己养养之者对于动物来说就是摧残，有如老虎之在笼中倘若以锦衣玉食供养则老虎之受虐待与人之为锁链禁锢者殆无以异。因此感觉在一种环境下言人人殊，并非一律的。一首诗、一篇文章，叫好叫坏，总有各种不同的意见，如果写作者沉不住气，即很容易为流言所乘而致功亏一篑。古人有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文章的价值与甘苦，也只有自己才能支持自己走到人生的终点，别人是无能为力的。当然别人读到你的作品时，他或她自会有自己的看法与观点，或同意或不同意，甚至不置可否，都是正常的，或者从某一个立场上来对此作品做出他们的评判，这个权利在作者 发表他的作品之后就已交给读者去把握了，到这一步作者完全由主动变为被动，不再能对他的作品施加影响，一切由读者做出他们的判断，作者自会躲在远远的角落看着一切事态的发展，也许他高兴了，举杯痛饮，也许他并不高兴，那就大叫大嚷吧。套用宋人邓绾的一句名言而稍作修改：“笑骂由他笑骂，好文章我自为之。”这应是有信心与力量的作者所应持有的态度。做到这一点，则所有绊脚的石头均能叫它滚开去。

    我用一种很平常的心态从事写作，虽然目前并不是我的时代，但我已经备有了一个认真的作者所应备有的条件，包括决心、信心以及修养，等等，心中自由的泉源在潺潺流淌，不因时势的变迁而稍事矫饰，或者污染。孟夫子讲：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三句话可以作为人生的根基，基础打好了，则虽然困顿，仍有可能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否则即使家财万贯，也如粪土一般为人所不齿。为文同样如此。但理论上讲是一回事，实际上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因为在这个尘世上，不洁的思想与行为太多，即使 洁身自好之士都不能全身而退，何况一般普通的世俗之民呢！我为了能使自己做得稍微好一点，在暗处与独处时总时时让自己的灵魂之光能照遍整个身心而无碍，因此努力磨砺品行，努力保持灵明的永远清净与追求纯静的事业常进弗懈之心。因此订有自己磨砺人生的准则：以无所得而为方便。

    以无所得而为方便，这是一条佛家的原则。 佛学大辞典释“无所得”：“体无相之真理，心中无所执着，无所分别，是曰无所得。”释“方便”：“方者方法，便者便用，便用契于一切众生之机之方法也。又，方为方正之理，便为巧妙之言辞，对种种之机，用方正之理与巧妙之言也。”往生论下曰：“正直曰方，外己曰便。般若者达如之慧名，方便者通权之智称。达如则心行寂灭，通权则备省众机。”这句话总起来解释就是 ：体无相之真理，心无执着，以正直的方法、练达的文辞阐释世界森然的万象与 通达的般若之智慧。要到达这个境界是万分不易的，我清楚地知道自身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即如一个凡人在听音乐的时候亦不免受音乐情绪的干扰而精神不能澄净如一，如果要努力克制自己的欲望又不免使心灵的自由受到伤害，那么怎么办呢？这就需要修行到达无所得的境界了，这个修行包括我的写作与思考在内，同时还有正直的心与端正的行动，大千世界又太复杂，怎样来实行自己的“方便” 之门呢？这又是一个问题，我必得认真地对待它，否则我的原则就会随风而去。读书，思考，探索，深入理解人类形形色色的各种变态，等等，我将它们作为我的日课而不断加以修习。成功与否，那就是在将来才能理会得的了。苏东坡替他的侍女讲出“此心安处即吾乡” 这一个人生至理，它近似于般若的智慧；而我呢 ，能否做到这一点还很难一时做出判断，但“以无所得而为方便”作为一条原则却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我想我如果有所成就的话，就应对此做出毫不含糊的答复。

    有谁对外力的压迫而不被扭曲么？有谁对金钱财富的诱惑而不动心么？有谁在声色犬马之前而敢正直而行么？有谁读遍万卷书而脑筋仍灵活如初么？有谁看遍人间万象而不灰心丧气么？只有做出肯定的回答，方才能谈到做一个“以无所得而为方便”的人。而我必须做到这一点，这是我的任务，也是我的命定中的旅程。

    绵绵的春雨在这里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管它是好的心境还是坏的心境，对于一个作文的人来说，如果有了般若的大智，他就会无所不能，因为他不执着于相。惟有不着于相的人才能说我已安于人 生的位置，而不以有所差别的心地对森然万象的世界做出无明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