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你可得对我好点,要不然,我就跟他走了。还有农家小别墅住。”
7、
故乡早已不是我先前印象中的样子,这两年,许多老屋都拆掉了,一栋栋洋楼拔地而起,鳞次栉比。
进了家门,在楼梯口,我发现从台阶一直到二楼地上满是白色的泥浆。去年年底就住进来了,怎么还在装修?我不得其解。母亲在一旁说:“你爸说要搞好一点,新做的仿瓷,你没看到跟过去不一样了?”
我漫不经心回道:“弄这么好干嘛?我又不住这儿。”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看见母亲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了。
上到二楼,地面一片狼藉。推开房门,我呆住了,墙壁洁白如新,地板光鉴照人,和外面是两重天地。母亲轻描淡写道:“知道你要回来,我昨天收拾了下。”
“地板上的石灰浆怎么弄得掉?”
“喏,用那个,慢慢铲。要不了多久。”母亲指着门口的一把小铲子说。
这么大的房间,这么小的铲子,况且母亲还有肩周炎。儿子仅仅是回来住两个晚上,母亲就付出了如此艰辛的劳动。我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样一幅画面,瘦弱的母亲跪在地上,挥动着臂膀,汗如雨下。
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和你爸多活一天就为你们多操心一天——小明的妈走了,就在上个星期。”
那天傍晚,下着雨,她打着伞去菜地摘菜,在回来的路上不知什么原因就去了另一个世界。倒在稻田旁边,无助痛苦孤独地死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被小明的爸找到抬回来。她的死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的一句话:“人活在树木与水塘之间,,定然会活得更舒服些”我每一次回乡,望着老人们木然的面孔,听到祖辈乡亲一个个乘鹤西去的消息,我在想:是什么决定了一个人可以更好地活着,以及活得更长久一些呢?我找不到答案,可我仍然为他们感到可怜,同样我也为我们这些漂泊在城市的人感到可怜,也为那些所谓的城里人感到可怜。因为我生活在城里一样对生活、对人生充满了焦虑和困惑,甚至比一个乡民更重。
暮色像一张灰色的大网,悄悄地撒落下来。父亲扛着锄头和一捆小树苗,在院子外种树;母亲去厨房燃起炊烟,准备晚饭。我想去帮忙做点什么,他们都把我推开了,嫌我碍事。我登上三楼的楼顶,俯瞰着我们的村庄。大团大团的红把天空涂抹得如凡高的画,余下的几滴红透过林中的缝隙,洒落在门前不远处的公路上,斑驳的白杨树影纷纷倒在车后。几年前,这条公路还是一条小溪,记忆中故乡桑树下的那条小溪曾是我们的天堂,儿时的我和小明就在那里捉泥鳅、钓龙虾。
故乡已然失落,那个铺着石板路黄狗鸡鸭出没的故乡,那个生活虽然困顿但人情温暖的故乡,时间不可挽回地过滤了所有的不快、饥馑、迷惘和痛苦,只留下诗意晖光下的田园场景的记忆。然而,回归的欲望还是本能地深植在每个人的意识深处,默默无声却坚定不移地噬咬着你的内心,并越来越累积成一种痛。
前不久,全国政协委员、北京中华民族博物馆馆长王平语出惊人,称“我们也不要鼓励我们农村的孩子去上大学,因为一旦农村孩子读了大学,就回不到自己的家乡,回不去自己的家乡就是一个悲剧。”
虽然他的言论遭到普遍质疑,但在我看来“回不去自己的家乡就是一个悲剧。”这一点还是触动了我。
8、
2010年8月底,麻城市教师招考公告公布后,我仔细看了三遍,发现根本就不招语文老师。这意味着我半年来的复习准备是徒劳的,这意味着我希望通过教师招考回到麻城的愿望落空了。
一切来得措手不及,一切需要重新安排。
那天夜里,半夜醒来,茫然失措,我走到窗前,仰望夜空,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嵌着稀落的几颗星星,疲惫地眯着眼睛。残月弯弯,斜挂在天边,散着幽幽的光。我想起,每次去ktv唱歌,我和小强都会合唱一首弯弯的月亮,唱到“故乡的月亮,你那弯弯的忧伤,穿透了我的胸膛”时,我们声嘶力竭,旁若无人。因为,谁也无法听懂我们的歌声。
那时的我一心想回到故乡,直到我去黄石后,我才渐渐明白,从我2004年离开故乡来到黄石的那一天起,故乡就回不去了,是永远回不去的。就像人,来到这个世上了,便回不去了,只能往前走,怀揣着对亲缘的眷恋,播放着童年的影像,走过一个异乡,另一个异乡。故乡,是一个只存在于心底,不存在于现实的一个地方,甚至只是一个名词。
命运的安排总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我断了回家乡的念头后,我选择回到黄石,这个曾经承载了我的青春和梦想的地方。
2010年12月14日,当晚自习结束,我迈出校门的那一刻,回头,第一次无比深情地注视着身后这个学校。我知道,从此,我也许再也不会踏进这个大门了;从此,我就告别我的教师生涯了;从此,我就结束漂泊开始新的生活了。
在这之前的那个周末,下着小雨的下午,还是小强陪着我去寄包裹,事后,小强这样写到:“坐在去往快递公司的的士上我默默的记下这一时刻,这次是真的了,真的回家了回吧!那里有你的梦,有你的青春岁月,记忆中的点点滴滴都洒满整个城市!我思念的城市——黄石已经向我们宣誓了你对这座故乡城市难以割舍的感情,祝福你,我们08的一批兄弟祝福你,请记住,每当夜幕降临后拿起酒杯站在故乡的圆月下与我们一同共饮!兄弟,一路走好!”9、
夜幕渐渐降临了,撩人脸庞的晚风中,偶尔有一只发出扑翅响声的鸟。夕阳恋恋不舍地滑向天地间那道缝隙,另一边的天空已有星星闪现。劳累了一天的村庄,远近的炊烟,丝丝缕缕,时缓时急地朝上空升腾,渐渐消失。
如水的天空,也有一弯新月犹如一个巨大的问号追问着站在楼顶上行单影只的我。一个回到了故乡,却又不能走进故乡灯火的人。眼前的公路上车辆来来往往,城镇化正以不可阻挡的趋势蔓延开来。也许,不久的将来,家乡在心中,只淡化成一个陌生的名字。而只有那些熟识的名字,才使我对家乡保持渴望与期待。但可怕的是,这些名字正在无可挽留地消失,像家乡熟悉的那些老人。
几个月前,刚刚过完春节,也是在我家楼顶上,我和多年没见的小明在这里遥望远方。
“有几年没有回来过年了?”我问。
“这是毕业后第一次回家过年,去年在浙江过的年,前年在广东过的。”
“干嘛不回呢?”
“主要是,东奔西走,没挣着什么钱。而且,”他笑了一下,说“也没女朋友,怕家里人问。”
我长叹一口气,说:“哎,大家都一样。我们这代人啊,怎么都活得这么狼狈呢?”
一时沉默无语。
新年伊始,本应万象更新,但放眼望去,万物萧瑟,远处的树林似乎正在酝酿着春的萌发。
许久,他才缓缓说:“我真羡慕你,现在离家这么近工作,在外打拼不容易,我也想有一天能回来。时常回家看看,少让家里人操心。”
几个月后,他母亲就离开了人世。他回家奔丧,两天后,就匆匆奔赴异地。
此刻,我站在我们曾一起站过的地方,想念他,并思索着:我一心想回到故乡,可是,为什么回到故乡,还有那一步三回头的感伤呢?余华在在细雨中呼喊中写到:“长期以来,我固守着自己的想法。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即便有某种感情伴随着出现,也不过是装饰而已。”难道,真的是要我们在迷茫之中用故乡来为人生的美好寻找注脚?
在村庄和田野的上空,好像有一个神秘的咒语诱惑、驱使着我梦游者般的脚步。就在这散漫无边的行走中,我意识到了父老乡亲那宿命般的命运,明白了我在他乡的处境,以及由此隐喻的未来。在无尽的回忆和痛苦的思考中,我荒野般的内心正变得湿润而丰富起来。我多想对着飘散油菜花香的天空,对着四野无边的寂静长啸三声。我的叹息和泪水,已经轻轻落在了故乡———这承载着我和父老们的苦难与期待的土地上。
10、
在一般意义上,家是一种生活;在深刻意义上,家是一种思念。只有远行者才有对家的殷切思念,因此只有远行者才有深刻意义上的家。
如此说来,我既离开了家乡,但又不算是远行者。难道我只是一只飞向故乡的蝴蝶,是季节性的观光客?想到这里,内心便总有那么些许的寥落。或如海上舟,湖上叶。
韦庄在菩萨蛮一词中写道“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正如许多文人心中的故乡情结一样,我始终躲不开心底对故乡的思念与企盼。一缕清风,一片浮云,甚至一滴雨露,都是一颗归乡的灵魂,都蕴含着淡淡的乡愁。故乡也在看似平静之中,以一种物是人非的方式和我作了永不回头的离别。这是我,也许是很多人都要向时间和命运付出的代价。
在家稍作停留,我又要回去了。一向不喜欢出门的母亲也和父亲一起送我坐上返程的车,在我印象中,这是母亲第一次送我出门。
“都这么大个人了,也不要我多说,自己的事情该考虑了。”在我临上车时,母亲说。
父亲在后面挥着手:“记得常来电话。”
车窗外的云彩暗了,我回头望去,两个老人还站在原地,身影渐渐模糊。我想起2004年离开家去黄石时的那个清晨,夜色还没有褪尽而朝雾已经迷濛,我瞌睡的双眼使夜色和晨雾更加浓重。我隐约看到门前小溪上漂浮着轻纱般的雾气,还有一弯被漂洗得纤尘不染的挂在老家屋檐上的月亮。在离家的日子,何家塆桑树林后的那片湖泊年复一年地沉默着,让人无法猜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