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的感觉。大雪绵绵几日不绝,如飞絮鹅毛一般。站在窗口赏了良久的雪景,眼中微微晕眩,转身向玄凌道:“四郎本是好意,要在棠梨宫中种植白梅,可惜下了雪反而与雪景融为一色,看不出来了。”
他随口道:“那有什么难,你若喜欢红梅朕便让人去把倚梅园的玉蕊檀心移植些到你宫中。”他停笔抬头道:“嗳嗳!你不是让朕心无旁骛地誊写么,怎么反倒说话来乱朕的心。”
我不由失笑,道:“哪里有这样赖皮的人,自己不专心倒也罢了,反倒来赖人家。”
他闻言一笑“若非昨夜与你下棋输了三着,今日也不用在此受罚了。”
我软语道:“四郎一言九鼎怎能在我这个小女子面前食言呢。”我重又坐下,温软笑道:“好啦,我不是也为你裁制衣裳以作冬至的贺礼么?”
他温柔抚摩我的鬓发“食言倒也罢了,只为你亲手裁衣的心意朕再抄录三遍也无妨。”
我吃吃而笑,横睨了他一眼:“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可别反悔。”
整整一个白日,他为我誊抄历代以来歌咏梅花的所有诗赋,我只安心坐于他身边,为他裁制一件冬日所穿的寝衣。
堂外扯絮飞棉,绵绵无声的落着。服侍的人都早早打发了出去,两人相伴而坐,地下的赤金镂花大鼎里焚着百和香,幽幽不绝如缕,静静散入暖阁深处。百和香以沉水香、丁子香等二十余味香料末之,洒酒软之,白蜜和之而制成,专供冬月使用。细细嗅来,有醉人的暖香。再加上地炕暖炉的热气一烘,越发使阁中暖洋清香如置身三春的上林苑花海之中。
百和香的使用始于三国时代,几经流传制法已经失散,宫中也很是少见,棠梨宫中所用的皆是来自陵容处。陵容的父亲安比槐在为官之前曾经经营香料生意,得了很多炮制薰香的秘方。陵容晓得我素来爱香,便时时来我宫中一同研讨,相谈甚欢。几经试验,才重新做出一张制作百和香的方子。
暖阁中向南皆是大窗,糊了明纸透进外面青白的雪光,反倒比正堂还要明亮。暖阁中静到了极处,听得见炭盆里上好的红罗炭偶然“哔剥”一声轻响汩汩冒出热气,连外头漱漱的雪声几乎都纤微可闻。
绑中地炕笼得太暖,叫人微微生了汗意,持着针线许久,手指间微微发涩,怕出汗弄污了上用的明黄绸缎,便唤了晶清拿水来洗手。
侧头对玄凌笑说“寝衣可以交由嬛嬛来裁制,只是这上用的蟠龙花纹我可要推了去。嬛嬛的刺绣功夫实在不如安美人,不如让她来绣,好不好?”
玄凌道:“这个矫情的东西,既然自己应承了下来还要做一半推脱给别人做什么。朕不要别人来插手。”
我吃吃道:“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了,若是穿着针脚太粗了不舒服可别怪嬛嬛手脚粗笨。”
我就着晶清的手拿毛巾擦拭了,又重新绞了帕子递给玄凌擦脸,他却不伸手接过,只笑:“你来。”
我只好走过去,笑道:“好啦,今天我来做皇上的小爆女服侍皇上好不好?”
他撑不住笑:“这样顽皮。”
他写了许久,发际隐隐沁出细密汗珠,我细细替他擦了,道:“换一件衣裳好不好,这袍子穿着似乎太厚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抿嘴笑:“只顾着替你誊写竟不晓得热了。”
我不由耳热,看一眼晶清道:“有人在呢,也不怕难为情。”
晶清极力忍住脸上笑意,转过头装作不见。他只“嗤”的一笑,由小允子引着去内堂换衣裳了。
我走至案前,替玄凌将抄写完的整理放在一旁。正低着头翻阅,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咯咯如银铃已到了门边。
正要出去看个究竟,厚重的锦帘一掀,一阵冷风伴着如铃的笑声转至眼前。淳儿捧一束红梅在手,俏生生站于我面前,掩饰不住满脸的欢快与得意,嚷嚷道:“甄姐姐,淳儿去倚梅园新摘的红梅,姐姐瞧瞧欢喜不欢喜?”
她一股风似的闯进来,急得跟在身后追进来的槿汐脸都白了,她犹自不觉,跺脚缩手呵着气道:“姐姐这里好暖和,外头可要冻坏人了。”
我不及示意她噤声,玄凌已从内堂走了过来。淳儿乍见了玄凌吓了一跳,却也并不害怕。杏仁大的眼珠如浸在白水银中的两丸黑水银,骨碌一转,已经笑盈盈行礼道:“皇上看臣妾摘给姐姐的梅花好不好?”
因是素日在我宫中常见的,淳儿又极是天真爽朗。玄凌见是她,也不见怪,笑道:“你倒有心。你姐姐正念叨着要看红梅呢,你就来了。”说着笑:“淳常在似乎长高了不少呢。”
淳儿一侧头“皇上忘了,臣妾过了年就满十五了。”
玄凌道:“不错,你甄姐姐进宫的时候也才十五呢。”
我道:“别只顾着说话,淳儿也把身上的雪掸了去罢,别回头受了风寒,吃药的时候可别哭。”说着槿汐已经接过淳儿摘下的大红织锦镶毛斗篷。只见她小小的个子已长成不少,胭脂红的暖袄衬得身材姣好,衣服上的宝相花纹由金棕、明绿、宝蓝等色洒线绣成,只觉得她整个人一团喜气,衬着圆圆的小脸,显得十分娇俏。
她并不怕玄凌,只一味玩笑,玄凌也喜她娇憨天真。虽未承幸于玄凌,却也是见熟了的。
淳儿一笑,耳垂上的的玉石翡翠坠子如水珠滴答的晃“姐姐不是有个白瓷冰纹瓶么,用来插梅花是最好不过的。”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去拿瓶子来插梅花。
淳儿折的梅花或团苞如珠,或花开两三瓣,枝条遒劲有力,孤削如笔,花吐胭脂,香欺兰蕙,着实美观。三人一同观赏品评了一会儿,淳儿方靠着炭盆在小杌子上坐下,面前放了各色细巧糕点,她一脸欢喜,慢慢拣了喜爱的来吃。
我陪着玄凌用过点心,站在他身边为他磨墨润笔。阁中暖洋,他只穿着家常孔雀蓝平金缎团龙的衣裳,益发衬得面若冠玉,仿佛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唯有腰际的明黄织锦白玉扣带,方显出天家本色。我亦是家常的打扮,珍珠粉色的素绒绣花小袄,松松梳一个摇摇欲坠的堕马髻,斜挽一支赤金扁钗,别无珠饰,亭亭立于他身侧,为他将毛笔在乌墨中蘸得饱满圆润。玄凌自我手中拿了笔去,才写两三字,抬头见我手背上溅到了一点墨汁,随手拿起案上的素绢为我拭去。那样自然,竟像是做惯了一般。
我只低眉婉转一笑,也不言语。
淳儿口中含了半块糖蒸酥酪,另半块握在手中也忘了吃,只痴痴瞧着我与玄凌的神态,半晌笑了起来,拍手道:“臣妾原想不明白为什么总瞧着皇上和姐姐在一起的样子眼熟,原来在家时臣妾的姐姐和姐夫也是这个样子的,一个磨墨,一个写字,半天也静静的不说话,只瞧的我闷的慌”
听她口无遮拦,我不好意思,忙打断道:“原来你是闷得慌了,怪我和皇上不理你呢。好啦,等我磨完墨就来陪你说话。”
淳儿一扬头,哪里被我堵得住话,兀自还要说下去,我忙过去倒了茶水给她:“吃了那么多点心,喝口水润一润吧。”
那边厢玄凌却开了口“嬛嬛你也是,怎不让淳儿把话说完。”只眉眼含笑看着淳儿道:“你只说下去就是。”
我一跺脚,羞得别过了头不去理他们。淳儿得了玄凌的鼓励,越发兴致上来,道:“臣妾的姐姐和姐夫虽不说话却要好的很,从不红脸的。臣妾的娘亲说这是这是”她想的吃力,直憋红了脸,终于想了起来,兴奋道:“是啦,臣妾的娘亲说这叫‘闺房之乐’。”
我一听又羞又急,转头道:“淳儿小小年纪,也不知哪里听来的浑话,一味的胡说八道。”我嗔怪道“皇上您还这样一味地宠着她,越发纵了她。”
淳儿不免委屈,噘嘴道:“哪里是我胡说,明明是我娘亲说的呀。皇上您说臣妾是胡说么?”
玄凌笑得几乎俯在案上,连连道:“当然不是。你怎么会是胡说,是极好的话。”说着来拉我的手“朕与婕妤是当如此。”
他的手极暖,热烘烘的拉住我的手指。我微微一笑,心内平和欢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