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总以为小孩什么也不懂,其实我们知道的可多了。我们的心理和身长外表呈反比的早熟,我们也在很早的时候,就学会察颜观色。
我们穿著社会各界人士善心捐赠、虫咬兼补洞,修改了仍不合身的衣服,排排站好唱著欢迎来访贵宾的颂赞。然后贵宾们离去后,院长办公室的大办公桌上总会多出几张叫支票的东西;那一天晚上,我们的晚餐也总会在萝卜乾之外多出一粒蛋。
我们会在日记、作文簿上,写满了感谢院长、国家、社会照顾栽培的话,诸如母亲像月亮,院长像太阳;掏出我们的心肠,抛头颅、洒热血,誓言将来报答院长和社会国家的恩惠。然后院长会叫我们上台,摸摸我们的头,和蔼地跟我们说话,小朋友们也都会拍手鼓掌。
我们其实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不解世事,同伴们其实心里都很清楚,那些游戏,那些伪装——
我们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我从来不认为院长是个坏女人,虽然她常常对我很凶,拧我的耳朵——真的!我从来没有那样认为过!她只是爱钱比爱我们多十倍,而我只是每天祈祷,一辈子不要再见到这个女人。
可是,即使是在那种大家都活得很孤单、凄凉无依的环境里,我还是没什么朋友。
物种竞争,纯属天择。人类却是我见过,唯一这样相残的生物。
不!也许我应该说,这也是天择。我们并不视彼此为朋友,而是竞争的对手。
我们就这样,踩著同伴的背脊,每个人都努力的想跳出这处沼淖。
和他的邂逅,是我一生的转捩点,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他是个作家,却不靠写作为生。我们是在湖边相遇的,正确的说,是在他家别墅的前院土地上相遇的。
别墅和孤儿院只有一条大马路之隔,涵盖的土地之广,湖,只能称作是它的“内塘”那里有漂亮的花园和树林,枝桠参天,惑影幢幢。
我总以为那里是无人的荒宅,就像我在故事书里看到的,某个有钱贵族废弃的城堡。我常常偷偷跑进去,溜到湖边,爬上了树,怀抱著模糊的梦想,凝视著清澈的湖水憧憬眺望。
偶尔一两次,我会想出了神,跌下树来。
和他的邂逅,就从他伸手接住由树上跌落下来的我开始。
那一年他三十三岁;我,十三。
我常想,如果没有遇见他,我将会是在那里?会过著什么样的日子?
他带我离开了孤儿院。由湖边的别墅移居到望海的城堡。
由城堡的阳台可以清楚的望见对面的悬崖,两个峭峻之间是一处覆满柔软白沙的海滩,
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想收养我这类的话。他只是问我,愿不愿意跟著他?
我只是握紧了他的手,算作回答。
他送我上高中、大学;引导我倘佯在诗词的瑰丽庭园;陪伴著我流连星辉和彩霞;看着我由小女孩变成少女再出落出女人的美。
我并不喜欢音乐,可是我是那么的感动于那首歌:任时光自身畔流逝。反覆的听它——我是那样心甘情愿感染上他的色彩,为他变美变漂亮!
这个夏天,我就要满二十岁了。
本来我打算,在那一天,满二十岁的那一天,对他吐露这些年来,积压在我心中对他的所有的爱意。可是没有等到那一天,他就死了。
他们说他是自杀的,因为血癌,病情已恶化到不能控制的地步。
我不肯相信,因为在他坠崖的前一晚,在皎洁的月光下,他还牵著我的手漫走在柔软的白沙海滩上。他拥抱著我,亲口答应我他绝对不会丢下我自己一个人离开。
可是他坠崖后,他们在他房里发现了注射器,和一箱注射过的吗啡空管。
他留了遗嘱在律师那边,却没有只字片语是给我的。
这不算失恋,可是我的心情却比被抛弃一百次还难过糟糕。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我有心去爱;那个我叫他“j”他叫我“盼盼”的人死掉了。
滴雨温温,问我寂寞吗?
那个我唯一心爱的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