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结算房钱。”
“是是,客倌,您要退房啊?”掌柜的连忙从柜子后头起身,瞥见他身上带着长剑行囊,一脸失望。啊,过去这大半年来,不是一向在他们这儿住得挺好的?店里只要有好酒,他还都特地留下来给他啦!
“嗯。”绮南雁眼里还泛着血丝,点点头,满脸困顿。
不走也不行,都怪他贪懒,在同一个地方落脚太久了,才老是如此轻易被找着。为免后患,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付完钱,掌柜的指了指门前一张桌子,道:“客倌,麻烦您前头坐坐。我这就叫人把您的马儿拉出来,您等等啊——”
“多谢。”绮南雁转头看看天色,外头的雨势已渐渐和缓。
那丫头来时,身上看来干干爽爽,手边应该还带着油伞吧?
不知她后来还赶得及上花轿吗?
正自心烦,外头不知又发生什么事,街头围聚着一堆人,议论纷纷,还有几个女人拉着孩子尖叫跑走的,接着,两、三个人踏进店家里,旁若无人地大声议论——
“瞧那姑娘没有,哭成那副德行,真是我见犹怜啦,连这么一个娇悄悄的可人儿,居然也会拿刀杀人,到底是什么世道!”
“那丫头吓得都傻了,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嗤,她能爬到哪儿去?被那样团团围住,再说捕快马上就到啦!”
“还有,倒在地上那个,肯定不是等闲之辈,我瞧那身行头啧啧啧,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我敢说一定是个世家公子。”
“可怜啊,可怜”
绮南雁心神不宁地瞥了他们一眼。
他们提及一个娇俏女子,还有什么世家公子,什么拿刀、杀人云云的,不用猜也知道外头肯定出事了,不知惹事的是谁是是谁?
凭着某种直觉,他喉咙突然干涩,莫名地感到心慌,再也顾不得等掌柜的回来,转身便飞纵至门外,往群众围聚的方向急奔而去。
不会的,她此刻应该在花轿上,绝不可能他不敢再想,心头默念不下数十遍,一边急切地推开人墙。他不知是谁,但他必须亲眼确认。
重重人墙之后,他首先看到一头秀丽的长发,女子跪坐在血泊里,低低地呜咽着。聚集的人实在太多、太吵,不行,他还不能确定,可心却跳得更急更猛,额头爬满了一颗颗汗粒。接着,他看见杨兴岳颓死的脸孔,他枕在女子的膝头上,看来已经气绝。
当女子终于朝他抬脸,刹那间,尖锐的痛楚便贯穿他全身,痛得他无法呼吸。
是她,居然是她。她低垂着脸庞,双手颤抖地压在杨兴岳胸口,却阻挡不了汩汩流出的鲜血。死者的脸色早已呈现灰败,她只好茫然地跪坐于地,悲伤地哭着,不停哭着,任双手沾满鲜血,血水染红裙摆。
怎么会怎么会
他到底在干什么,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在她的身上?
绮南雁上前攫住璇莹臂膀,她恍惚地抬头,眼对眼地看着他,早已哭肿的眼眶又滚落一行泪水。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走,给我起来,走啊!”绮南雁强拉她起身,她站也站不稳,他索性拦腰抱起她,斥喝人群,打开一条路。
“客倌,您的马——”小二正好拉着马过来,他顺手接过缰绳,首先将她放到马背上,自己跟着上去,并解开身上的披风,将她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
“喂,你想带杀人犯去哪儿啊?”
众人纷纷围聚上来,指指点点地说道:“捕快就来啦——”
“干什么?难道想带着这丫头跑掉?”
“统统给我滚!”绮南雁忽然抽出长剑,吓得大伙儿纷纷退散,谁也不愿多管闲事。
“驾——”他一夹马腹,便如箭矢离弦般奔向城门。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杨兴岳身上穿着便袍,他是来抓璇莹回去吗?为什么只有他?杨、史两家人呢?
不管了,他必须送她走,无论发生任何事,绝不能再让她受伤害。眼下唯有先离开京城,先保她平安无虞,其他一切再说。
随着风声呼号,他感觉怀里的人正在颤抖。她淋了一身雨,他臂膀更加缩紧,恨不得将她揉入体内。
璇莹冰冷的额头抵着他下颔,他听见她微弱的声音,如风中柳絮般无力。
“我杀人了”她无助地哽咽。“都是血,我身上都是血”
她每说一句,他的心便又碎了一遍,不断的凝结再碎裂,仿佛无止尽。可再不走快点,追兵就赶过来了。
“忍耐一下,我马上替你想办法。”
出城之后,绮南雁立刻转往山径小路,朝连绵深山而去。
沿途穿过蓊郁苍林,沿着溪流溯洄而上,最后来到一幢简陋的草舍木屋。这屋子是他亲手盖的,至今只有雅鄘来过,以往需要静心练功时,他便躲到这片山林里。
此地离京不远,却少有人迹,应该没人会找到这儿来。
水,她听见水声。
绮南雁抱着她滑下马背,安顿马儿,璇莹立刻四处寻找水声的来源。她需要水,很多很多水好多血干涸在她手里,得赶紧洗掉才行。
她发现不远处的溪水,跌跌撞撞地飞奔而去。她迫不及待地脱下披风,里头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真的好多血,她快窒息了。她的衣服、她的裙摆、她的头发,怎么怎么到处都是血、都是血
她吓得连忙脱掉衣裳,解开裙子上的细绳,不顾一切地走进溪水里。冰凉的水挟带着泥沙,让她的脚有些刺痛,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得洗干净、得把血水冲掉才行——
“你想干什么!”绮南雁突然暴喝一声,冲上来抓住她臂膀。
她?她怎么了?璇萤低头看看自己,楚楚可怜地抬头道:“我满身都是血到处都是血”
绮南雁怒道:“山里刚下过雨,溪水暴涨,随时会把你冲走的!”
冲走?那又怎样?她一点都不在乎了!
“那那我怎么办?”璇莹苍白着脸,无论怎么挣扎,还是教绮南雁硬拖上岸。
“我说会帮你想办法!还听不懂吗?”绮南雁恼怒地横抱起她,转头想捡回她的衣裳,却发现它们全落入溪里被冲走了。
也罢,就算捡回来,她八成也不肯穿。他抱着她大步返回小屋,先将她安置在灶窝旁的小石椅上,接着便生火在炉灶上烧起热水。趁着煮水的时候,又把角落里的木桶翻出来,好好刷洗一番,注入些许清水。
璇莹抱着赤luo的身子蜷缩着,冰冷的抹胸几乎什么都掩盖不住,她把脸颊埋入膝盖里,双手紧紧拢着曲起的腿,脑海一片空白。
这狭小厨房里,唯一的光线来自炉灶底下的火光。绮南雁在她跟前来回走动着,她听到他提水走过的声音、锅具碰撞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又回到她身边。
“来——”他搀起她的臂膀,带着她走到热气氤氲的浴桶旁。
她手脚都是泥沙,头发沾着雨和血。他让她转过身去,拆下她的发髻,接着拿起水瓢为她冲洗头发,温热的清水沿着发丝倾泄而下,突如其来的暖意几乎令她晕眩。
她不在乎他解开后颈上的细绳,也不在乎在他面前全然赤luo,他来到她身前,在她眼前单膝跪下,仔细清洗她的足趾、足踝、她的腿,而后是她的手指和臂膀。
她不禁合上眼眸,虚弱地扶着木桶的桶缘,以免自己倒入他怀里。
最后他抱起她,让她缓缓沉入温暖的热水中。
她感觉他的手要从她腰间抽离了,连忙伸手攀住他臂膀。“你不要走”拜托,不要留她一个人。
绮南雁凝视她脆弱的眼神,伸手摸摸她额头。
“我就在旁边。”他嗓音有些暗哑,说完,便转身走到炉灶旁,挽起袖子从大瓮里提出一袋面粉,利用炉子里剩下的滚水做起面团。
璇莹默默凝视他忙碌的背影。他背影真好看,她心想,那么高大,又厚实,粗壮的臂膀充满力量她伸手轻触自己的脚趾,忆起他方才的举动。她的脚可以完全包覆在他掌心里,他的手臂比她的小腿还粗,滑过她腿弯时,她几乎软倒
她感觉身体似乎有什么被唤醒了,焦躁不已。浸泡在热水中,似乎使她更加放肆大胆,她轻抚过他刚为她擦拭过的身体,仿佛是他的手再度回到自己身上,她脸红了,垂头梳理头发。长发也有他曾抚弄过的记忆——而他仍在这里。
他已经擀出一个面团,重新在炉灶里加水。她注视他提着一只水壶走过来,将热水注入逐渐变凉的浴桶里。
“舒服点了吗?”他没看她,刻意别开目光。
她点点头,紧抱着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绮南雁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应,便带着水壶回到炉灶旁搁下,从旁边的小门出去,带着一条布巾和一套男子衣衫回来,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他拿起面团和菜刀,一刀一刀把面条削进热锅里,璇莹赶忙利用这个空档起身,匆匆套上衣袍。没想到这件袍子长度几乎垂至她膝盖,穿上长裤只怕要拖地了。她努力摺了好几摺,绑妥了腰间系带,这时,一碗面也烫熟了。
“走吧!”绮南雁匆匆回头瞥她一眼,便端起汤碗。
穿过炉灶旁的小门,便是简单的桌椅床铺。他把面食搁在桌上,示意她坐下来。“吃点东西,然后就先歇息吧!”
璇莹依言拾起筷子,小口小口吃着。
人生际遇果真是变幻莫测。白天她还哭倒在奶娘怀里,身上披着珠红翠绿的嫁衣,而后换装在丫头掩护下逃走,又从客栈里被轰了出来好像只是转瞬间,到了夜里,却已身在杳无人烟的山林,吃着绮南雁亲手为她做的清汤拌面。
如果不是杨兴岳死了
“怎么了?”见她又开始掉泪,绮南雁蹙起眉头。吃不惯吗?
“很好吃”璇莹哽咽着,又吃了一口。有人因她而死,她却依然活得好好的,吃着心上人煮的面食,还觉得很美味,她应该吃吗?她可以吃吗?还是应该放下一切死掉算了?
随后,绮南雁抱她到床上,怕她头发湿了,容易受寒,便找来布巾一遍又一遍擦拭,又从炉灶那儿装了盆火炭,一边烘、一边梳理她的长发,直到完全干燥为止。
她真是累坏了,趴伏在枕头上,不知怎么竟睡着了。
仿佛坠入一张挣不开的网,入睡后,恶梦便紧紧捉住她不放。
她身上又满是血,最初是由脚底开始,逐渐蔓延至她的大腿,继而包裹了她腰身,最后竟漫过她的颈项。她惊骇地睁大眼眸,低头瞧去,她的手已化为白骨,掬起一泓腥味扑鼻的鲜血,从骨缝间流泄而下。她尖叫,拼命尖叫,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我在这里。”温柔醇厚的呼唤随着深深的拥抱,终于将她拉出恶梦。
璇莹倏地睁开眼,才发现绮南雁早已拉起她,将她揉入怀里。她靠在他胸前,低低喘息。
“我作恶梦了”她蹙眉呢喃,额头爬满了汗。
绮南雁将她抱得更紧,低头埋入她颈间的发瀑。她连睡梦中的神情也充满惊惧。向来无忧无虑、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该如何承担一条人命的重担?
全该怪他,都是他的错。
心痛、懊悔、自责,盘据他所有知觉,不断撕扯他。
他明明可以帮她的,在秀川时,为什么不单纯守着她就好?或是干脆不顾一切带着她私奔?起码,也该在她来客栈找他时亲自送她回去。他能为她做的明明那么多,却什么也没做,让她承受这种折磨
“来。”他拉开被褥,卧倒在她身畔,伸臂将她圈在怀里。“不是非要你睡着,但至少要好好休息”
他让她侧身抱着他,头枕在他臂上,两具身躯亲昵地交缠。“我会陪着你,到你醒来之前都不会走。”
“好温暖”璇莹吁了口气,伸手揽上他胸膛。作梦也没想到,现在抱着她的、温柔得不像话的,真是向来拒她于千里之外,那个只对她冷漠、只对她无情的绮南雁吗?
“睡吧,什么都别想。”他轻抚着她的发。
“我听到心跳声呢”她不可思议地摸着他心房,忽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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