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段。
也没什么。我用医院开的e霜擦脸,在后街的小店买衣服,与同事合伙批购丝袜。九信不加班、我们也不吵架的时候,就一起去江边散步,或者去逛书市,还看一块钱一场的录像。
有一次糊里糊涂撞到三级片,百般解释,警察才相信我们是夫妻,随即面色温和下来:"你们跑外头来干什么?孩子小?没房子?哦,没录像机会有的。"
我一只手一直在口袋数人民币数目,生怕罚款。但他只在九信肩头重重拍一下,我事后悄悄笑:"勉励你呢。"
九信一路沉默,快到门口,在楼道的漆黑里,他将我用力一抱:"叶青"
忽然不需他说,我已全懂,"唰唰"落下泪来,声音哽咽:"我自己愿意的"
对我而言,生命中的巨大转折便是某一天晚上,九信忽然问我:"你信不信,世界上有报应这回事?"
后来才知道,当有人问你"信不信"时,就是他自己已经信了。
那个对九信的母亲始乱终弃的男人,数十年来,宦途得意,到达顶尖地位,可能根本不记得当年的年少失足。后来他结了婚,唯一的遗憾便是他自己的小女儿生下来就有严重的残疾,不能吞咽,不能说话,终年卧床,只是一堆没有情感意识的死肉。这么多年,倒也认命了,何况他还有聪明美丽的长女。
没想到,聪明美丽的长女婚后一年生下外孙女,竟然也是一个残疾。这样的打击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他几乎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接受现实。
也许,这就是报应
他的头发迅速地变白了。
老妻颤颤巍巍上寺里求签,求出的签语是:"自作孽,不可活。"老妻当即中风倒地,救活后半边手足不能运动。
值此内忧外困,但是他的身家地位又不能不参加各种喜庆活动,其中一项便是九信工厂的厂庆。
在厂门口,由厂领导陪同他参观光荣榜,他立在榜前良久良久,然后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说:想和这个技术员谈一谈。
在简单的例行问答之后,他终于问:"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到底是因为九信独特的姓氏让他记起生命中的问氏女子?还是真的如他人所说,是父子之间的血脉相连?
九信自此一路青云直上。
那人为九信安排好了一切,包括财富和工作,九信面对这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似乎感到心安理得。他后来对我说,他有权利享受这一切,因为那个男人实在是太对不起他母亲了。
我尚不适应他的富贵。
九信的父母我至为好奇。
当然是巧遇,他们没有顺理成章结识的理由。但是就算是巧遇也要有逻辑上的可能性,他是人群中的焦点,她却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他们之间,隔了成千上万无干的人。
我向九信追问细节,且喋喋不休。
九信勃然不悦,后来渐渐反应没有那么激烈。一次大约心情好,笑道:"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他们认识的时候我还没生下来。"顿一顿,"他们分开,也是我出生以前的事。"
我顿时十分羞愧,再不敢问。
一天九信忽然递给我一张照片:"我母亲的,在她的遗物里找到的。"又补一句:"你可能会感兴趣。"
再普通不过的一寸免冠标准照,显然是曾经夹在书本里,天长日久,与纸页粘连,后来硬撕下来,上面全是毛毛的纸斑,泛黄发脆。
然而我震惊于照片中女子那无法言说的美丽:长辫,玲珑绰约的五官,略略忧伤的大眼睛,她的眼神似水如烟,难以捉摸我将照片捧在手里——也许,这就是唯一的理由——
这种故事是很多的吧?历朝历代。高官显宦与民间美女,偶然因为一段心事纠葛在一起,男欢女爱之际,也不会一点感情也没有吧?然而她不过是他的闲花野草,到底是始乱终弃,他仍旧是他,而九信的母亲
如果不是因为他妻子基因里可怕的遗传因素
如果他和九信始终不曾相遇
九信正在伏案工作,我不由得自身后环住他,将额抵在他背上,刹那间,只觉得一切恍惚得不似真实。
蓦地惊醒,已是七年过去。
生命中发生许多改变。
九信离开工厂,几年内更换数家单位,每次调迁都要升一级,终于成为32岁的正处长兼某公司老总。
他渐渐,只穿某些牌子的衣服。
看电视新闻时臧否人物:"某,是个混混;某,有才气可惜站错了队"
带我出入种种场所,气氛奢丽如广告中的幻境,我只用长裙,淡妆,微笑,寒暄。
如果傍晚电话铃响,是回来吃饭,不响,则不回来——
有一次电话坏了很久,我始终没有发现。
结婚七周年他与我共度烛光红酒之夜,红丝绒盒中,美丽的白金钻戒熠熠生辉,铭刻着温柔誓言:"心比金石坚。"
我将三房两厅全铺了我最心爱的浅紫与轻粉地砖,一格格的方块斜纹,棉布花衣般的温馨宁静,是家居杂志封面上的常有的景致。
同事们讨论感情生活时举我做例子:"结婚还是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穷一点都不要紧,一起打拼嘛,有钱就好了,你看叶青"
我渐渐成为大众传说里的女子。
然而传说并不都是幸福的。
水晶鞋与玫瑰花里,灰姑娘终于遇上她的王子,骑着他的马去王宫。而三打陶三春里,那个承诺要娶她的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后,派人暗杀她。
属于我的传说是什么样的呢?
一个温暖的春夜,九信自后将我拥满,我微笑将全身的重量倒向他,忽地一瞥,轻呼:"咦,你几时买了条新内裤?"
九信笑道:"不好看吗?"伏我肩上深嗅:"你用了什么洗发水,有草香。"随即将话题牵引开来。
我仍喋喋不休:"我上次去香港不是才给你带了一打内衣吗?用完了?"——他的唇将我的一切声音"严防死守"。
我并没有十分在意这件事。
然而在电话响与不响之间,在暮色渐围拢之前,在午夜自噩梦惊醒之际,我眼前异样地掠过那桃红灯影下淡蓝的一瞥。
他怎么穿的是三角裤?
我一直给九信买的都是平脚裤呀,而一个男人,怎么会无端端去为自己买衣服呢?
装作若无其事,问对过同事:"你老公有没有自己买过内衣?"
她响亮地"嗨"一声:"他,短裤上大洞小洞都舍不得换,说舒服舒服,我说我忙,叫他自己买,他说:'哎,哪有男的到那种柜台去的。'还不是我买。"
"那不是很难看?"隔邻插言。
同事扬声:"给谁看?我看十几年了,不在乎啊,要是有人在乎,自己给他买嘛。"
一办公室笑浪翻滚。
而暗夜里我霍然坐起,浑身冰冻滚烫的汗。
谁,是谁在乎?有这样一个人吗?
我的疑惧,却不可以对九信说。
他身上不曾有过香水气息;我没有在他的颈领处,发现过唇印的痕迹;也从来不曾有沉默的、立即挂掉的电话被我接到。
所有的猜测与不信,是否都是一个女人的多疑?
而若是真的,我又该如何?
命运总在一次次重演,直至我们不能承受。
我想起有一年过年,九信恰好不在家,临走嘱我与他的生意伙伴杜先生一同吃年饭。杜太太,我们叫阿霞。
饭桌上,杜先生的call机响个不住。
杜先生便频频低头检视数字,且坐立不安。
阿霞脸色铁青。
我只有装做一无所知。
是大年三十,一室灯火,华彩音乐,满桌盛筵,然而窗外一直落着雨或雪,零零落落,灰且幽暗,豆腐渣一般颜色质地。女人三十,都是豆腐渣,尤其是阿霞这样的女人,除了十八岁的时候或许曾嫩如水豆腐——我也并未亲见——几时不是豆腐渣?
自然杜先生亦不过如此:两肩头皮屑,新衬衫上必定有笔挺的摺痕,一旧则马上颜色混淆。
席间越来越难捱,虽然他们两人皆连连给我夹菜。杜先生为我扯下大块猪皮,说:"这种东西,据说美容最好。"
只是一句话,阿霞立刻乘虚而入,冷笑道:"那当然啦,女人堆里打滚,谁还比你更懂。"
那一刻的眼风和神色凌厉如母老虎。
杜先生的情人多半是温柔如鹿,否则何以互补。
但怎么会有这种行径?call机还在声声不断,五分钟一响。难道不懂得情人守则?这是春节,电视里歌星笑星连环出击,楼上楼下麻将震天,谁家违禁偷放鞭炮,零零碎碎,这里那里砰一下,小孩子欢天喜地叫。想象那里:一扇窗,一盏灯,一个人
那女人不肯放过他,或者实在是寂寞。
杜先生终于忍无可忍,推碗而起:"我出去一下。"对我一点头,"你陪阿霞。"
阿霞早跳起来:"你去哪里?你回来。"扑上去撕扯,杜先生反手一推,头也不回就走,阿霞穿着睡衣拖鞋追上去。
我大惊,连忙扯住她:"阿霞算了,让他去,我陪你。"她一把甩脱我,三步两步往楼下冲。
杜先生的车失火一般疾冲而出。阿霞站在人影稀落的路边高呼:"出租车。"奔到马路中间截车,"追上前面那辆车。"
我身不由己,随阿霞在万家团圆的大年夜上演生死时速之街道惊险篇,一路惊险万状,红灯绿灯、云霄飞车,阿霞连连催:"快一点,再快一点。"
司机说:"再快要被警察罚款了。"
阿霞把整个钱包都摔给他:"追上去。"
我们终于被拦在红灯之后。
阿霞伏在我怀里嚎啕大哭。
我来不及着外套,米黄的开司米毛衣上沾满了阿霞的眼泪鼻涕,不由心生厌恶,却还不得不拥住她,轻哄:"别哭,别哭。"
我忽然想起自己,当时就暗下决定,纵使一定会输,也要输得漂亮。
然而此刻,我记起阿霞赤luo的足趾上鲜红的蔻丹,她何尝不是为婚姻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心内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