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天花板

    　　睡得浅，梦未央。推门时带动转轴的轻微声响，小心翼翼，还是拨动了我惺忪的睡眼。假装安熟，开启一道眼缝，窥探你一连贯的举动。纵然闭上眼，我依然能很好地分辨。是的，你反身轻轻关上门，怀里的抱枕和昨天的一个颜色。故意压得很低的气息，随着我的胸口一起一伏，反倒显得更加沉闷和凝重。略显单薄的身体，一步步靠近，眼角还挂着盈盈的泪滴。天花板上的灯光遽然褪却那一层柔和，变得尤为刺眼。　

    你顿了顿，缓缓在床沿上坐下。我能感觉到床垫在微微下沉。那只爱抚着我的脸的手，和昨天的一样，好生冰凉。我知道此刻的你，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那忧郁的眼神早在你看我之前，已刺透我紧闭的眼睑，不旋踵穿过虚掩的心扉，和我缤纷而又懵懂的思绪纠缠在一起，牢牢系上一个无从索解的死结。只是料不到后来，就是这个看似轻浅的结，竟自穿透十几年的岁月，而今仍在我心头搁着。四岁的记忆，如此清晰。想到你，如许宛若潮水滂湃般的画面，簸荡于脑海，随狂澜奔腾于沧溟，不断翻滚翻滚。　

    伴随幽幽的一声叹息，你把我裸露在外的手移到被子里头。紧接着我一声没所谓的呢喃，故意将脚推了出去，趁你侧体俯身去床尾捂被的当隙，我便紧张地在心窝中盘算开，该怎么假装很自然地在你视线中醒过来。“噹噹噹”和昨天以及昨天以前在这时段一样的十二下，空洞悠远。客厅里的钟声隔着房门淹没过我纯粹的思维，方才顺畅的思路被搅混，然后随无休止的钟摆走远。夜，仿佛更静谧了。　　

    你没再继续关注我，顾自斜身半躺在一边，睖睁的双眼直勾勾地定在天花板上。有意无意的出口，便是那一声声我再熟稔不过的轻叹，饱含幽怨与不满。丰满的抱枕因头部的陷入，边角翘微微地挺了起来，正好挨着我的鼻尖部位。于是，便刻意让自己的呼吸无声地释放，生怕惊动了你。可是，你究竟看到了什么？这样的动作教我没来由恐慌。一个人睡的时候，我总能在关灯后的房间，黑黢黢的天花板上，看到一个又一个灵异的幻象：狰狞的面孔，龇牙咧嘴的模样错觉中，我看到你木然的灵魂正在被勾引，一点点地离我而去。这时间，任何一处微乎其微的骚动，都将令我心惊肉跳。　　

    “嘭！”之后，传来桌椅东倒西歪的声音。恍惚中过了有一世纪那么长，昨天以及昨天以前的夜曲，在无边的夜色里奏放。我忘了此刻的悸动，时辰貌似在疯狂地倒退。你像昨夜那只受惊的可怜鸟儿一样，扑腾跃起，转身摁下床头灯的开关。天花板上的灯在慌乱中一并亮起，又在一阵慌乱中没入无穷尽的黑暗。你挨着我躺下，粗重的呼吸顶着我发烫的额头，让我浑身不自在。你在学我，像我一样假装安熟。此时的你在我看来，才是最有生命力的活体，先前的可怖心情随之一扫而光。　

    客厅里的人哼哼唧唧着什么，打开一扇又一扇房门。总是在最后，在我数到只剩下我房间的门时，他才会慢吞吞地出现，所到之处该是一片狼藉，夜曲还在进行。你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握紧的拳头时不时碰擦过我胸口。灯再次亮起　

    “老、老婆——呃！怎么又、又在这？”隔着眼缝，我看着他的手顺着你的脖子滑入。“我们回、回房间去。”　

    “走开！”你嗔怒着拍开了他的手，压低声音道：“别碰我！”　

    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和着他浑浊的眼神，让我一阵阵作呕，却愣是没让自己在你们面前“苏醒”　

    “又、又生气了？”“不要这样，孩子在旁边躺着呢”　

    像昨夜以及昨夜的以前一样，一通别扭之后，你半推半就地随他离开。天花板上的灯，作今夜最后一次熄灭。夜曲戛然而止，在一声闭门响中暂时告一段落。　

    多少年过去，总也忘不了你的样子，那始终幽怨的眼神，在眼前晃荡，无时不刻。如今，我才意识到以前的你是多么不快乐。你才是这座“坟墓”的真正牺牲者。你早早离开了，绝症夺去你生存的权利，来不及相晤最后一面，从此阴阳相隔。记忆的那两年，你曾如慈母般照顾爱护我。而我现在却连一丝报恩的机会都没有。给你的思念厚厚一沓，无由传达。他现在很好，另外一个“你”也很好，你的子孙们都很好。你呢，还好吗？　

    一个人在那边会不会寂寞？对于你来说或者是解脱。而我，仍然每夜每夜面对天花板度过，每一个图案，都勾勒出了寂寞的轮廓。夜的颜色，熔化成一滩墨迹，我将它们拼凑成有关于你记忆，反复在指尖流淌潆洄着。如果有来世，请你一定走好，然后快快乐乐地活着。又值清明时，如果能够再见你一次，告诉我，现在的你是真的很快乐。然后我会像从前那样依偎在你怀中，听你讲讲来自天堂的故事，好吗？忧未艾，泪轻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