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醒波翻看着病历表,工作时多半沉稳冷静的他竟显露少有的不耐。案头电话响起,跟诊护士拿起话筒。
“是上个病人刚看完好,”护士将话筒交给黎醒波:“黎医师,杨医师找。”
他点个头,接过话筒:“喂,晋芬,有事?我在看诊。”
“中午一道吃饭吧,几天没见到你了,我晚上还要值班呢。”
“好,楼下咖啡厅见。”他挂上电话,抬起头。“二十号不是晏江吗?到候诊区看了没?”他问了两遍。
“美燕到外头看了两次,还没到。”跟诊护士讶异的看他一眼。“叫下一位了吗?”病人爽约是常有的事,他为何不悦?
“下一位继续。”他换了一本病历,眉间褶起。
她失约了。
前一天他该打电话提醒她的,他怎能随便相信她有这个记性?一个有本领在一个月内忘了带钥匙出门三次的女人,还能多有时间观念!她的聪敏慧黠都用在姓乔的男人身上而所剩无几了吧?
他按了按眼角,尽力恢复原有的平稳心绪面对陆续进来的病人。
时间变得有些漫长,他看了好几次腕表,脸色愈形阴沉。
他一向自诩自制力优异,在父亲的刻意栽培下,大方向上他几乎从不出错。在需要谨慎和沉着的工作条件要求上,他对待病人益发冷淡而诊断日益精准,外形的赏心悦目让他惯有的姿态没有被抱怨过。比较起来,父亲就显得温情多了。
但是,他逐渐意识到,他一点一滴在失控,幅度不是那么大,敏锐的他却可以提早嗅闻出不对劲。比方说,他好几次在独处时,脑海中浮现的不是人称小儿科之花的杨晋芬,而是那道美丽的舞影,翩然停驻在视觉印记里。
这不是好现象,他一向精控每一件事带来的影响,除了
“最后一位,晏江。”护士的叫唤让他从电脑萤幕转移了焦点。“晏江赶来了。”回应他疑惑的目光,护士解释着。
他回到萤幕,没有看向门口,眼角余光仍然摄入了那抹淡蓝色的影子在称体重、量血压,无名的焦灼冷熄了,他翻开护士登录测量结果后交上来的病历。
“-迟到了两个钟头。”他指着表面。
“对不起,我睡过头了。”食指不自在的绞着陶前长发。
“不是说不能熬夜?”
他的火气是不是明显了些?护士怪异地瞄他。
“体重增加太少,-又吃泡面了?”他皱眉质问。
护士不再掩饰惊诧,打量着面前这对照理说毫无关联的男女。
“我发誓没有,”她举起手掌,发现这个动作不妥,急忙放下。
“维他命有没有照常吃?”
“呃大致上有。”她看着膝盖。
“那就是没有了。”他的脸部成功的抑制住牵动,但晏江却感到脸上有被利箭射中的烧灼感。
“胎动怎样?”
“很频繁,尤其是三餐饭后。”
“所以-不该饿着他,每天要定时定量。”他看了她一眼。“到内诊室去照超音波。”
他怎么换个地方就跟换个人似的?他那天还借了她的沙发睡了一夜,守候着因停电而怕黑的她,没想到他还挺公事公办的,连点朋友的情面都吝于给予,脸臭得像跟她有仇似的。
躺上诊疗台,他娴熟地掌握传送器在她的腹部游移,原本冰冷的表情在望向萤幕影像后,慢慢随着唇畔的微笑融解了。
“看到没?他的手在动,脚在踢,感觉到了吗?像不像在跳舞?”
一旁的护士看了眼那因发光而更形俊朗的面孔,无法理解看过无数孕妇超音波的黎醒波因何喜形于色。正确的说,是晏江这个病人让他喜怒无常。
“看看到了。”她能浇他冷水说她今天出门太急,而忘了带隐形眼镜的事实吗?平躺的她根本看不清画面有何精-之处。
“他很活泼,就是身长小了些,-要多吃点。”声音回复了平稳,他替她拭净肚皮上的传导液,伸手扶起了她。
她挺直起上半身的瞬间,他凑近她耳际,以两人听得到的音量道:“先别走,在大门口等我,我送-回去。”
他的气息快速地拂过她的肌肤,她几乎以为那些耳语是自己睡眠不足的错觉。
在护士诡奇的目视下,她走出了诊查室,慢慢地走向一楼。
大门口出出入入的人群众多,她选择了邻近的服务台一旁等着,避以日渐凸显的腹部被过往的人们碰触到。
她该等他吗?他很忙的不是吗?这么劳烦他似乎不大妥当,她已经感受到了异样的眼光。或许他的冷淡表现是正确的,要是引起蜚短流长就不好了,他还有个女朋友不是吗?不过谁会相信他跟个孕妇会有暧昧?
她敲敲两边太阳穴,太晚睡的她思路已走了岔。她的确不该熬夜,即使年轻如她也吃不消双重的体力消耗。
“这样敲脑袋是在懊悔自己没有听话吗?”
他不声不响的出现让她呆滞了下,说不出半句话。
“走吧!”他哂笑,她果真还没清醒。
她正要跟上他,越过他的肩头,瞥见了那令她深深悸动的身影竟遥遥出现了,正不疾不徐地逼近服务台。
她大惊!揉揉轻度近视的双眼,即使不是百分百看清,但那样罕有的神态,想望十多年的她是不会错看的。
她拉住正要转身离开的黎醒波,小声急促道:“等等!”
“怎么啦?”她一副作贼心虚的模样。
“别走,站好,抱着我。”她急切地拉住他的衣领。
简洁的三个动作命令一下达,他只迟疑了-那,便环抱住她,将纤弱的她纳入他高大的背影中,凸起的腹部透过衣料抵着他,他再次近距离地接触那看不见的小生命,
“在玩什么谍对谍游戏?”他挑眉。
能让大而化之的她如此慌乱的恐怕只有那个男人。
他警觉地偏头看向身后的服务台,短促的辨视证实了他的猜测--乔姓男子出现了,距离他们不到两公尺。
一股微酸渗进心头,他的唇轻触她前额发丝。“要不要演得彻底一点?来个热吻怎样?”
她狠睨着他,用无声的唇语道:“别开玩笑。”
她慌慌地贴紧他,未加工过的长直睫毛如困鸟拍翅,门牙紧扣着下唇,毛发在溜进大门的气流吹拂下,不断搔弄他的下颚,他的心一阵有力的跃动,催促着一个不该有的意念,他俯下脸,趋近她耳下那片漫着橙香的肌肤,恍眼间,他的唇却落在如缎的黑发上--她已偏开脸,探看着他身后的男人。
“乔淇走了。”她推离他,恍若未觉错失了一个吻。
他微现恼怒--对自己,他失了控。
“醒波。”
一声清脆的女性叫唤声让两人同时转向。
秀丽端庄的杨晋芬走过来,白袍还穿在身上,淡施脂粉的精致五官在不讲究外貌的医界中是能艳冠群芳的。
美貌掩盖不了那双大眼透出的精锐,即使只有几秒,杨晋芬已经看见了黎醒波搭在晏江腰间的手;她内心已起了微澜,但医师该有的冷静让她的笑充满了诚挚与坦率。
“醒波,刚看诊完吗?真巧,那就一道到咖啡厅吧。”
咖啡厅在地下一楼,是医护人员另一个用餐休憩的选择,他很少光顾那里,更别说与杨晋芬同时现身;但是她的出现提醒了他,他不久前才承诺她要一起用餐,此刻他却在这里拥着另一个女人,而且正要离去。
“杨医师,”晏江起了尴尬,她不会看到那一幕吧?“你们有约吗?那我走了,不打扰了,再见。”她有礼地与他们挥别,眼神没有在黎醒波脸上停驻,飞快地走出大门。
秋日里,晴光开始使她晕眩,隆起的腹部对身体带来的压力终于感受到了,她挥手招计程车,身上手机却响了。
她照例看了眼来电号码,将手机凑在耳边,静静地聆听。
“小晏,我知道-在听。为什么要避开我?前几天我询问了医院的挂号,-今天仍然预约做了产检,我在一楼挂号等侯区,我知道-还没走远,我们谈一谈”
她不再听完,合上手机,钻进停在前方的计程车后座,才让泪徐徐淌下。
搅动着杯内的咖啡超过了五分钟,前方的男人还在好整以暇地看着新一期的医学期刊,没有开口的迹象。
比起他,杨晋芬的冷静不遑多让,尤其她面对的病患,几乎都是张牙舞爪、令人抓狂的孩子魔。她的训练有素是被赞赏有加的,但此刻,她在压抑着会毁坏她多年修练的粗口欲望,甜笑已渐僵化成冰冷,剩余的薄弱意志在警告着她:别忘了他当初选择她的理由。
因为她理智、她冷静、她从不闹别扭,她明白作为一个医生身不由己的苦衷,没有太多可以支配的私人时间,因此当他结束了交往三年多的恋情,彻底挥别那令他又爱又恨的娇娇女之后,她成功的进占了这个位缺。
她知道他的忌讳,他痛恨无理取闹、无中生有,所有女孩子会在谈恋爱时犯的毛病他都敬谢不敏,冰雪聪明的她自是秉持着这种“了解”与他维持了半年的和谐关系。她的善体人意得到了他默许为未来伴侣的象征动作--她正式到黎宅拜访过黎方,她得到了他的心。
但是,她现在又不那么确定了。他真的爱她吗?他满意她在身旁的表现,她配合得很好,让他从不用为她操心,他连吻都是中规中矩的,点到为止的,不冷下热的,有时候她不禁怀疑,他的热情是否都在前任女友那儿消耗殆尽了。
然而方才那个她不大情愿深究的画面,却隐隐传递了一个讯息--在感情上,他绝非想象中仅止于在平淡中追求稳定的男人。
他竟与一个毫无瓜葛的病人靠得如此近,那微妙的肢体语言,那不再冷淡的眼神,一项项刺痛她的感官。
她对那女人有印象。百货公司那一次她已微感惊讶,因他很少会在工作以外的时间和病人攀谈。女人很年轻,清秀瘦削,有点漫不经心的味道。今天这一次见面,她非常意外,女人隆起的腹部至少有五个月了,他面对女人流露出的熟稔自在,可不是他一句话可以带过去的。
这个男人却选择了不说,彷佛发生过的画面全都是她的幻想,他连解释的意图都没有,如往常的习惯,坐下来后点完餐就不再言语。
她发现,她和别的女人没两样,事到临头她也有冲动想撒泼撒赖、直言不讳,而非如圣女般端坐,忍受着男人的无动于衷。过去她辛苦塑造的完美形象,已成了一道框在她脖子上的枷锁,让她不能呼吸。
“晋芬,晋芬,”他拿开期刊,半-着机睿的眼。“咖啡洒出来了,-在做什么?”
这一唤,她定睛一看,咖啡已被搅晃出了三分之一,她胡乱往旁抓了把纸巾擦干桌面,窘迫让她慌了手脚。
“我在想昨晚送进院的小男孩,到现在还昏迷不醒,不知道所有的化验结果如何,想入神了。”她还是选择当个理智的专业女性,懊恼却油然而生。
他公式化的点头微笑,继续埋首期刊里。
她重新构筑理智,若无其事地问:“伯父的病情还稳定吧?最近忙,没法抽空再去看他。”
“不要紧,再休养几天应该就可以出门走动了,不过他再看诊的机率不大,那对他的身体负荷太大。未来,可能就只参与一些行政运作。”他看着她道。
“也好。辛苦了那么多年,清誉建树都有,这时候退休也算急流勇退,只是将来要多仰仗你了。”
“还早。前头还有陈医师呢。”他还不到接掌医院的时候,他过于冷淡直接的性子一直在避免那些繁文耨节。
“醒波,最近有什么心事吗?你好像躁了点。”她小心地措辞。
“有吗?”他匆匆瞥了她一眼,回到刊物上的神色却起了变化。“-听到什么了?”
“没有,你别多心,你的跟诊护士还不至于向我嚼舌根,是我自己的感觉罢了,”她没有放过他脸上分毫的波动。
“是啊,-毕竟看了我半年了,多少有点了解。”他理解的笑,他忘了杨晋芬称得上是朵解语花。靠近她,他通常是能得到平静的。“不过,我真的没事,可能我父亲这次的发病让我伤了点脑筋。”
她很愿意相信这是最终的理由,也愿意做个识大体的女人,但她还是冒险开了口,她不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此脆弱。“刚才,和你说话的是你的病人?好像见过。”
他不自觉地眨了几下眼睛,注意力依旧定着在期刊上。“是我的病人,来产检的。”
再怎么善解人意,她毕竟还是女人,会问所有女人会问的问题。
“她好像很紧张,是产检有问题吗?我看到你在安慰她。”真是不容易啊!她怀疑如果有一天她亲眼见到丈夫和别人上了床,还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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