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停在那道红铜色大门前,他俯视她,露出一丝莞尔“我可不可以开一下门?”
她现出赧色,会意地放开从上公车开始就没有离手的暖掌。他一直任她牵系着,直到他的住处,她全身充斥暖洋洋的恍惚感,忘了他开启大门需要两只手。
进了门,她忽然失去了平日大方无畏的活泼,半喜半腆地站据一方,瞄着可以透露他私密一面的天地。
没有雕琢的惊艳、没有低调的奢华,只有出乎意料的素净。
敞亮的客餐厅,冰洁的青石板地上,唯一的白色布沙发似碧波上的孤帆。简单的几个有历史的古旧收纳木柜靠墙放着,装饰性的摆饰一概缺乏,墙上有一帧中年女人的旗袍半身黑白照,顿有文秀书卷味,大概是家中长辈,算是唯一的挂饰了。
太简单了,简单到彷佛这里的主人提一只行李箱就可以远走他乡,全然不必牵挂多余的身外物,他真是十足的里外合一了。
“想一直站着吗?”他倒了杯水给她,解释着:“抱歉,没什么好招待-的,让-来这没别的意思,在这里说话不容易被打扰。”
没别的意思吗?她倒是希望他对她另眼相看的。他总是节制有礼,未曾表露过对异性的本能渴盼,她也不认为自身条件能让他心向往之,今天得到他释出的近似动情的讯息,已超出她的预期了。
“没关系,白开水很好。”像证明什么似地,她咕噜喝了大半杯,走到白纱轻扬的窗边俯瞰周边的街廓。
原来他们住得得这般近,他到程家馆子才能如同家常便饭。
“这些天做这些事,心里不好受吧?”他在背后开口,她吓了一跳,不是他的语气,她没见他抬高嗓门过,他一贯的沉静安定,似缓缓流淌的河,她惊异的是他话里的意思。
“你──知道了?”她结巴。
“小义想办法找到了拍照的人,拿到了照片。”他原本以为的不明动机,不过是屡战屡败的骆家珍得不到响应后的放手一搏,令他啼笑皆非。“家珍有个有求必应的父亲,很难不任性,我是她少有的挫败,真要到手了,就不会是宝了。”
“那──今天为什么要去?”是在试探她吗?
他细思了一下“我想知道,怎样才能让-快乐。遇见我之前,-烦恼应该不多吧?”
她呆了呆,不敢抢白,凝神以待。
“-很喜欢我吗?”他微笑问,语气无异于常。
她楞住,没想到含蓄的他会直截了当问了这个心照不宣的问题。
“呃嗯!”只迟疑了两秒,便重重地点下头。
没什么不可承认的,喜欢他是件好事,她愿意让他知道。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不想只作他的朋友,她想要完完整整的拥有他。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不惊也不喜,表情控制得当,但多了一份凝思,像是接到一份十分棘手的工作任务,需要审慎妥当的处理。
“不用烦恼,这是我的事,如果你没有一样的感觉,不必勉强为我做什么。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谈感情,你放心,店里的事不会受到影响的。”她极忙为他转圜,她可不想他的敦厚性情发挥在男女之情上,那比拒绝她更令她难堪。
“别忙,我没说不喜欢。”她的确很紧张,很把他放在心上。
如果,时光多倒流几年,他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她的;她是年轻了点,但并不幼稚,行事总会考虑到对方的感受,即使在不对感情想望的现在,她的一颦一笑仍能带给他如初夏般明亮的喜悦,和熏风拂身的自在。然而越发如此,他越不能躁进,他不能阻止她钟情于他,却可以控制未来伤害的发生。
“你真的也喜欢我?”她唇角漾开了惊喜。他能想象,再多给予她一点强烈的字眼,她就会像拿到期盼已久的耶诞礼物的孩子一样,兴奋地跳起来了吧。
他平静的心翻动了一下,最终,他还是得面临这一刻。他真不忍心破坏她的快乐啊!不为了保有自己,纯粹是为了她。
“我,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好。”一说出口,他便从她的脸色得知了这是很不高明的开场白、很糟的拒绝理由。无视她黯然的瞳眸,他继续说下去“-能不顾一切的喜欢有过很糟纪录的男人吗?”
她释怀地笑“我知道你有过婚姻,难道──你想告诉我,你伤过许多女人的心?”
他垂下眼,还是一脸平静。“-想知道,我不会隐瞒-,听完了,-再决定,是不是要继续投入下去。”
她不说话了,认真地看着他。
他轻轻替她拂开几根散落在眼前的发丝,温柔地笑了“记不记得,-告诉过我,有关-母亲定情的故事?”
她点头,目不转睛地。
“那是个令我羡慕的故事,我的母亲运气就没这么好了。十几岁她到台湾念书,爱上一个刀口舔血的男人,那男人也就是我父亲。我父亲和骆进添,家珍的父亲,曾经替他们所属的集团立下许多功劳,替上头的人拓展了他们所谓的生意版图,黑白两道沾染涉足,一般人所熟知的娼、赌、包工程,无一不做。”
她略显讶异,但表情变化不大,也不吭气。他接着说:“十岁那年,我母亲以死相逼,要我父亲脱离那看似风光,其实暗藏凶险的日子,我父亲拗不过我母亲,加上我也大了,瞒也瞒不过孩子的眼睛,他们带了我,不惜得罪一干朋友,移居到我母亲在马来西亚的娘家,过了四年这一生她最平静、最快乐的日子。”
她仍然沉默。她猜得到,他的年少幸福必然终止在异域了。
“我父亲这一生街头闯荡,并不懂得如何做正经生意,钱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下败得所剩无几,到最后坐吃山空,死于一场交通意外。我母亲因此生了一场大病,在求助无门之下,我们又回到了台湾。”
那不会是一段容易捱过的岁月,却在他的轻描淡写中略过了,她约莫明白了,他如何养成了那不易动情的心性。
“你们,又回头找了骆先生?”
他颔首,苦笑“似乎不得不说是宿命,我们始终脱离不了这个圈子。骆进添不计前嫌的帮了我们,还了我父亲欠下的钱债,请名医治好我母亲的病,让我完成了大学学业。那几年,集团一番变动后,他掌握了绝大部分权力和资源,和竞争对手岑卓适分庭抗礼。毕业后,我也被安排进了骆进添的底下企业做事,成了不可缺的要角干部,开始偿还他的多年恩情。”
她再怎么镇定、怎么无预设条件,亦难无动于衷──这么温文宽和的男人,连眉头都很少皱一下的男人,竟来自于她从未想象过的世界!她知道,他不会是单纯的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无论企业名号多正派响亮,他始终在为骆进添做事,当然,做的不会是善男信女的慈善事业。
“这有什么不对吗?”震撼一过,她心念一转,重新振作,安慰地笑“你并没有杀人放火、逞凶斗狠,你只是所事非人”
“天聆!”他制止她,笑容未曾淡去,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好跟坏,不是流于表面,如此肤浅划分的。那几年,所有关于钱上面,需要合法转移、巧立名目安排的事,我都做了-想象得到的,洗钱、生意绑标、威胁利诱,虽然不是经过我的决定,也是经过我的执行而完成,我能说自己一尘不染吗?”
她哑口无言,雾气遮住了视线,她怔了好一会儿,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急切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是吗?你不是脱离了他们吗?你现在在做正经生意不是吗?面馆不就是我们的努力吗?”
一连串的问号,让他忍不住动容,他拭去她眼角的水气“有些事,永远是个记号,抹灭不了。三年多前,因为一件股东内斗风暴,许多不能搬上台面的事被有心人掀开了,基于圈子里不成文的原则,公司里两位高级主管承担了这个责任,进了牢,保住骆进添不受牵连,我,就是那两个人之一。”
她胸口蓦地发痛,泪串顺着鼻梁滚落。
“我母亲在我入狱后半年,知道骆进添食言了,没有实践诺言让我脱罪,她受不了再次失去至亲的煎熬,心肌保塞走了。这件事,远比牢狱之灾、妻子要求离异更令我难以承受,我永远也不能说服自己,我是个没有罪的人。十五岁那年立下要让她重获幸福的誓言,成了讽刺。天聆,我曾经让两个女人伤心,她们相继离开了我,我没有把握能让任何人得到幸福,这就是我不能爱-的原因。”
她拼命吸着气,仍不能阻止泪水不断地淹没眼眶,她握紧了拳头,结实地尝到了月圆月缺的苦涩。她深知世上没有完美的幸福,然而眼前那张痛楚都化在牢狱岁月的淡定脸孔,如此令她心脏揪紧,她宁可他愤世嫉俗,也不要他失去对人生的积极追求,一切变得可有可无。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并非是他不堪的过去,而是他决定不再爱任何人。
她用手背擦了擦涕泪,猛然攀上他的肩,用力吻住他的唇“匡政,我不在乎”
他的面颊染上一片湿濡,唇瓣都是咸味,他掩住她的唇,嗄声道:“不要太快下决定,不要说-不在乎,我并不需要誓言安慰。回去吧!就算-打了退堂鼓,明天,我们还是朋友,如果程家不介意我的过去,程家面馆可以一直开下去。对不起,瞒着-这么久,我一直私心希望,能风平浪静的过日子。”
“匡政”她握住他的手不放,没有退缩。“我只想知道,没有这些事,你会不会接受我?”
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脸“没有这些事,我就不会遇见-了。这世间的事,没有如果,也没有早知道,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但是还没发生的,我们可以尽量让它不要有遗憾。”
她后退一步,不再徒劳的说服他;爱的语言,不该是巧言说服,经历千山万水之后,他已经失去强大的动力追求所爱,对他来说,那些无异海市蜃楼。
“我相信你,你是个好人。”她放下杯子,转身带上门离去。
他痴立着,随着她的背影消失,一阵茫然涌至,他竟无法确定,拒绝她是对还是错?他感到了一股闷痛,随着心跳逐渐蔓延
“下一位,二──十──号。”
叫号声拖拉得懒怠无力,女客人一进问事间,瞧见斜歪在小桌上的女人似一摊泥,惴惴不安地在程楚明面前坐下。
“程先生,我想问,我最近才认识两个月的男朋友人怎么样?和我合不合?这是他的八字。”女客谨慎地拿出一张纸条。
趴在桌上的程天聆换了一个方向,瞅着女客,懒洋洋地脱口:“-不花时间和心力了解他就想知道他跟-合不合,是不是太投机取巧了?谈恋爱的是-不是吗?”
女客楞了楞,程楚明面色僵硬,-着扇子直陪笑“抱歉、抱歉,我看一看这个男人嘛,个性耿直,就是脾气大了点”
程天聆往椅背靠,姿态没有起色,骨头似被抽光软瘫在椅子上,有一搭没搭听着两个人问答。
“那程先生,你看看这个人以后事业会不会有成、可不可靠?”女客紧张着问。
她纠起眉,瞟向女客,撂了凉凉几句:“有成不代表能一辈子爱-,爱-的人不见得有成,结婚又不是在选投资股票,花一点钱就想以小搏大。”
“程先生,你这位小姐──”女客变了脸。程楚明一阵尴尬,向女客解释“不好意思,她说话是直了点,不过也不是没道理,-这个对象虽然不见得能发达,但中规中矩,为人老实,这点可重要了”
视若不见地略过程楚明的眼色,她不以为意地托着腮,手指在计算机键盘上无意识地敲打着。
“程先生,他这个人是独生子,有个照顾他无微不至的寡母,你看以后我会不会有婆媳问题,能不能搬出去住啊?”女客再接再厉问。
她陡地坐直,再度忍不住“小姐,没有他老娘就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好的全都要,坏的不去面对解决,这世界有这么完美便宜的事吗?”
“程先生!”女客霍地推开椅子“这是怎么搞的?我也是人家介绍来的,你们都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不等程楚明回神,白了程天聆一眼拂袖而去。
程楚明抑住火气,冷笑着踱步到她面前,竖起大拇指“程天聆,-行,我看以后就由-解答客人的疑难杂症好了,让-坐在这吹冷气太浪费人才了。”
“我说的是实话。”面有恹色地看着计算机屏幕。
“-当我三岁小孩?-今天要是不说清楚吃错什么药,以后──”
门啪地一声被推开,一团醒目的湛蓝色冲到她面前,劈头直问:“程天聆,-在搞什么鬼?干嘛关机啊?”
她抬只眼,面无表情“这是我的自由,-有意见吗?”
程楚明一头雾水,向前道:“骆小姐,-今天来是”
骆家珍一掌格开他“闪开!”盛气凌人“我们说好的不是吗?-以为不去面馆就没事?-到底和匡政说了没?今天整场秀我都没见到你们在观众席出现,我精心安排的舞会也白搭了,-是怎样嘛!”
“匡政不会去的,我不想勉强他。”她两臂交抱,冷睨刚从秀场退出,艳色逼人的骆家珍。“还有,以后我不想再当-的搭桥,有本事自己去打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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